大秦 這一賦,竟然落入 低谷
◎陳輝
在豆瓣上備受好評的《大秦帝國》終於迎來第四季(第一季《裂變》豆瓣評分為9.3,第二季《縱橫》評分為9.3,第三季《崛起》評分為8.5,均堪稱國產劇中現象級的高分),雖然劇名改成《大秦賦》,但觀眾們熱情依舊——剛開播時,評分便高達8.9分。
遺憾的是,從第12集開始,評分一路下滑,已降至8.1分。不出意外,未來仍會下探。
需要注意兩點:
一方面,在國產劇中,8.1分仍屬難得的高分。
另一方面,與前三季比,這一季是最低谷。單論故事量,《大秦賦》比前三季更豐富,且歷史記錄本身已很精彩,創作相對容易,則8.1分顯得有些遺憾。
本應是秦國故事的最高峯,卻混成了最低谷,其中原因,值得深思。
這麼高的評分,來自“壯美”
《大秦帝國》前三季贏得高分,因為它更接近歷史劇,而非古裝劇。
所謂古裝劇,是把現代故事放到古代背景中,不追求歷史邏輯的準確性,重娛樂而輕精神。所謂歷史劇,則不僅追求服化道的準確,還要深入挖掘歷史的意義。
需要特別説明的是:一切歷史意義都是後人建構的,即“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站在當代立場上,怎樣闡釋過去,怎樣讓過去與今天發生關聯,這是歷史劇的魅力所在。所以,歷史劇的天然義務是:讓歷史掙脱故事層面,成為今人的精神營養。
《大秦帝國》和《大秦賦》至少在三點上實現了這一目標:
其一,弘揚華夏共同體意識:這是秦國最終戰勝六國的重要原因,在今天仍有意義。
其二,謳歌了質樸精神:片中塑造了許多有大局觀、行動務實的人物,他們充滿使命感,長葆創業本色,引人深入思考,該如何超越“因富而衰”的歷史週期律。
其三,呈現出集體力量:劇中人物個性紛紜,但每到關鍵時,他們都能自覺地統一目標、一致對外,故每次挑戰,都讓秦國變得更加強大。
《大秦帝國》和《大秦賦》的精神高度,帶來了藝術震撼力。
康德曾説,在審美過程中,優美與崇高是不同的:優美的東西小巧、精緻、和諧,具有技術性,讓人心生愛憐;崇高則是巨大乃至於無形的“壯美”,它往往與道德相關,讓人心生敬畏。
《大秦帝國》和《大秦賦》受歡迎,正是來自“壯美”。
找不到理由,只好説“精神”
從傳達歷史精神的底藴看,《大秦賦》不輸前幾季。在情節複雜度、畫面精緻度,乃至鄔君梅、段奕宏、辛柏青等演員的表演看,均稱精彩,那麼,為什麼評分上會出現滑坡?
從表面看,《大秦賦》的部分細節過於誇張,給觀眾以肉麻感。比如網友們津津樂道的梗:讓40歲的張魯一演13歲的秦始皇,還要對36歲的朱珠(飾趙姬)喊媽……實在違和到了天際,坦坦地挖了個演技填不住的大坑。這樣的坑,在《大秦賦》中還有不少。
從根本看,這些坑其實是全劇內部邏輯難以自洽的結果。《大秦帝國》和《大秦賦》都帶有強烈的輝格史觀色彩,即從結果逆推原因——因為秦國統一了天下,則秦國必有強於六國的、決定性原因,如果歷史沒有記錄,那麼就該為它創造一個。
這個“找亮點工程”包括:
秦國武器採取了標準化的生產手段。其實在冷兵器時代,武器只有很少幾個零件組成,標準化的意義有限。
秦國軍人訓練有素。沒有文獻證明秦軍有獨特的訓練方式,《大秦賦》對此似乎很有信心,刻意安排了一段百夫長李夫阻擋趙國騎兵的橋段,秦軍士兵雜耍般變陣,卻嚴重違背軍事常識——馬是非常膽小的動物,不敢正面衝擊橫陣,將橫陣變成各自為戰的小集羣,約等於自殺。看到畫面中趙國騎兵一個個華麗地腳踏馬鐙,讓人很難不崩潰。
秦國廢分封、立郡縣,有制度優勢。事實上,郡縣制是春秋時楚武王最先推行的,顧頡剛先生曾説:“(楚縣)是完全打破封建制度的秦始皇的郡縣制的先聲了。”秦國既非郡縣制的原創者,也未必是落實最佳者。
正因以上三種解釋都存短板,所以《大秦帝國》和《大秦賦》只好乞靈於無法量化的“精神”(或者是嬴異人口中的“天命”)——秦國人的“精神”強於他國,所以六國註定姓秦,別人永遠比不了。有了這個奇特的“精神”加持,則被中原列國嘲笑的沒文化、粗鄙等,反而成了秦國的優點。
讓人肉麻,説明還沒接上地氣
可問題是,這個“精神”在歷史上真的存在過嗎?
在正史中,秦始皇在荊軻的匕首下四處亂竄;張儀靠虛假承諾,騙走楚國的城市;韓非子與李斯本是同學,卻中了後者的毒手;趙高指鹿為馬,就能讓滿朝噤聲……大秦一直是高度功利主義的,並不浪漫。作為“以吏為師”的政權,它本身就在排斥“精神”。
可《大秦賦》的編劇們卻相信這個“精神”存在。在第3集中,有這樣一場戲:
嬴異人(辛柏青飾)東周的西君與趙國的平原君不得已,與嬴異人和秦將嬴摎談判。為逼秦軍退兵,平原君特意展示虜獲的趙姬(嬴異人的妻子)和嬴政(嬴異人的兒子),要挾不退兵,便立刻殺死他們。
這種“是或不是”兩難選擇的橋段,是否老掉牙且不説,如果放在話劇舞台上,不失為“三一律”(時間、地點和情節三者之間保持一致性)的標準手法,放在現場感強的電視劇中,因與實際生活差距太遠,讓人頗捏了一把汗,生怕辛柏青説出什麼肉麻的話。
好在辛柏青演技出眾,將大段散文詩式的台詞,表現得尚能接受,沒想到編劇突顯“神來之筆”,讓嬴摎率先感動,當場禮讚:“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就是我們秦人。”將場面推到讓人開裂的高峯。
與前三季相比,《大秦賦》用力過猛處太多,包括嬴異人與呂不韋幾近戀情的友誼、嬴子傒的離奇轉向、華陽夫人蠢出天際的陰謀、嬴政向呂不韋追問出身……均過於小品化。説明《大秦賦》在追求“壯美”的同時,未能真正接上地氣。
類似缺陷在前三季中也有,好在有精緻的畫面、宏大的戰爭場景、秦俑式的造型、觀眾不熟悉的故事等,掩蓋了精神內核與現實合理性之間的脱榫處。可這些皮相的東西只能一次性成功,隨着觀眾的審美疲勞,《大秦賦》根本處的缺陷便暴露了出來。
所謂“秦國精神”,是否定精神價值
不否認,秦國的華夏共同體意識仍有現實合理性,值得肯定,但遠遠不能因此便將秦國塗抹成華夏原生文明。一切文明的基礎是人,而非功業,失去了人,功業不過是鏡花水月。《大秦帝國》和《大秦賦》努力挖掘(或者説虛構)“秦國精神”,可這個“精神”除了反人道、反文明,用功業來否定人,將人物化外,並無太多內涵。它本身就是反精神的。
《大秦帝國》和《大秦賦》試圖告訴觀眾,秦皇滅六國,不是為了一己貪慾,而是為了持久和平。可秦朝建立後,“力役三十倍於古”。戰國時成年男子積蓄3年產量後服1次正卒、1次更卒,共33天。秦朝則成年男子耕耘1年,就要服2年正卒,耕種期間還要服1個月更卒。何坦野先生在《秦朝徭役賦税制鈎沉》中指出,秦朝的勞役量是商周時的35倍。
役民如奴,不是秦始皇一人因性格偏差“犯了錯誤”,而是有其“理論基礎”。商鞅在《商君書》中明確提出:“民弱國強,民強國弱。故有道之國務在弱民。”把民和國放在對立面,這種國只承認一種民,即耕戰之民,此外都被視為負擔。
顯然,“這就是我們秦人”絕非秦國百姓之福,它只是貴族們的玩具。任何有良知、有理性的人,都不可能贊同這種極端刻薄、極端殘忍的“精神”。
作為現代人,我們不能因為近代的挫折,便徹底推翻過去兩千年的歷史智慧,試圖用從歷史片段中尋找解藥。這不僅違背歷史正義,且是一種變形的虛無主義:難道兩千年的往聖前賢集體誤判了?把他們統統否定,則中國文化還剩下什麼?
相信《大秦帝國》和《大秦賦》的所有創作者們都不願回到秦朝,不願成為修長城的一個工匠,所以他們很難將個體感受與所謂的“秦國精神”聯繫起來。他們只看到了“帝國”的壯美,卻不知道從何處“賦”起,則《大秦賦》落入低谷,也就不奇怪。
從第二季開始,《大秦帝國》已流露出精神內核的蒼白,開始大量添加宮鬥戲,這些戲除了人物的名字是秦朝的,內容可放在任何一個朝代。似乎坐在屋子裏耍耍陰謀,磨鍊一下豪氣,就突然有了公心,秦國也就從此崛起了。
這種用古裝劇拯救歷史劇的套路,到第三季時已很嚴重,《大秦賦》則更上層樓。只是越到後來就難持續下去,畢竟故事套路只有那麼多,用盡了,馬腳也就露出來了。
不提供新的精神高度,找不到歷史和現實的連接點,這讓《大秦賦》成了無本之木,只能抱着象徵物抒情。可在大場面、大歷史、大人物的壯觀背後,不過是將殘忍視為豪邁,用皇帝的悲哀替代眾生的悲哀,把個體的尊嚴視為權力的祭品。這樣的精緻,已經背離了現代社會的基本價值。
事實上,《大秦帝國》和《大秦賦》的成功,基本是古裝劇的成功,特別是《大秦賦》,並沒真正擔負起歷史劇的全部責任,它值得點讚的地方是製作精良,而非對歷史的深度解讀。
從這個意義上説,8.1分夠公道了。
【編輯:陳海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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