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像一根根刺
都是川軍的往事
赴死抗日的精神
誓把鬼子趕出國門
把希望留給後人
自己卻成野鬼孤魂
這不該是冰冷的數字
背後有着熱血的故事
時間回到1937的冬天。張貼在成都大街小巷的《告成都市壯丁同胞》,在四川廣為流傳。廣告詞裏沒有官腔,以拉家常的口吻,用假設、排比等方式向同胞喊話:
“假如,我們看見一個老人家和一些可憐的婦女小孩,正在被一羣強盜打搶的時候,我們強壯的男子,竟站在旁邊看嗎?”
“要是殺到我們的身上才動手的時候,那就‘後悔遲’了!那就‘後悔遲’了!”
“人生必有死,就看生得有樂趣不?就看死得有價值不?我們上前去吧!我們上前去吧!”
文末括號裏的一句話,最讓人動容:“請識字的同胞念與不識字的同胞一聽。”
書生王建堂也不例外。或許是受這份佈告的號召,或許是滿腔愛國熱血及荷爾蒙腎上腺素等一切激素的綜合作用,他自發組織了一百來人,取名“川西北青年請纓殺敵隊”,找縣長請纓殺敵。
縣長大喜,安縣微風起,等風也等你。不僅同意了王建堂的請求,還為他們舉行了送行儀式。就在要出發的時候,他收到了一個來自親爸的包裹,裏面一面白旗,旗正中寫着一個蒼勁有力的“死”字,乍一看以為是坑兒子,細看後五臟六腑都要為之哭泣。
旗子右邊寫着:“我不願你在我近前盡孝;只願你在民族分上盡忠。”
左邊寫道:“國難當頭,日寇猙獰。國家興亡,匹夫有分。本欲服役,奈過年齡。幸吾有子,自覺請纓。賜旗一面,時刻隨身。傷時拭血,死後裹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最愛君難以想象,這位老父親寫字時的心情有多麼五味雜陳。當這面死字旗展示在出徵隊伍面前時,先是鴉雀無聲,突然“殺!殺!殺!”,喊殺聲整耳欲聾,響徹天空。
一份佈告書,一面死字旗,無聲地宣告着川軍的殺敵決心,也暗示着抗日的悲壯。
男兒立志出夔關,不滅倭奴誓不還。
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處處有青山。
所謂幹好幹不好,關鍵在領導。川軍這麼多人能出川,和這個人密不可分。
自當他做了四川省主席後,和蔣介石摩擦不斷。老蔣想擴大自己的勢力,派中央軍進駐四川。這無疑是要動軍閥的命根子,劉湘連連Say NO!想動四川王的蛋糕,沒門。於是他們各使手段,明爭暗鬥,瀕臨開戰。然而,就在這時,盧溝橋事變,日本侵華。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四川何去何從?劉湘用一串數字給出了答案。
在1937年8月7日召開的最高國防會議上,劉湘當着各路軍閥的面,慷慨激昂地説:“要抗戰才能救亡圖存,才能深得民心!”
接下來擺數據:“四川可以出兵三十萬,提供壯丁五百萬,供給糧食若干萬石。”
可能出於不要慫就是梭,如果in就要all的考慮,他補充:“四川所有人力財力,均可貢獻於國家。”
要知道,當時在場的軍閥,敢用數字説話的沒有幾個。此話一出,立馬一騎絕塵地佔領了在場軍閥的心,他的血性在那一刻光芒萬丈,諸位軍閥紛紛爆燈支持。
大家看到的,或許只是歷史記錄下來的這幾句話。日寇入侵,軍人保家衞國,沒毛病,很正常。但各位不要忘了,劉湘是一個軍閥,川軍出川,等於拱手將他多年打下的地盤讓出。地盤可是軍閥的生命,是寧願和蔣介石開打也不退讓的。
雖然即便川軍不戰,蔣介石仍可通過裁軍等辦法慢慢削弱劉湘的部隊。劉湘帶走川軍,可避免嫡系部隊遭裁減,這固然是一個因素。但最愛君認為,國難當頭,重燃了軍人的激情才是主要動因。
多病纏身的劉湘,曾對勸他不必親自帶兵的親信説:“過去打了多年內戰,臉面上不甚光彩,今天為國效命,如何可以在後方苟安?”
結合背景翻譯一下:我劉湘當了一輩子兵,打內戰殺的都是自己的鄉親,懟的都是中國人,我以為這一輩子就做一個無F可説的軍閥。但日本人來了,我作為中國軍人去保家衞國,有機會用自己的鮮血洗清昨日的恥辱與罪惡。我怎麼能龜縮在後方!
“四川是復興民族與戰時後防重地。”
“七千萬人民所應負擔之責任,較他省尤為重大。”
“湘(劉湘自稱)忝主軍民,誓站在國家民族立場,為民族抗戰而效命。湘倘或不忠於抗戰,願受民眾之棄絕。”
就這樣,1937年9月,在劉湘和鄧錫侯的率領下,30萬四川子弟兵率先陸續出川,奔赴戰場。他們“失土不復,誓不返川”!
然而出征後,率先向川軍走來的不是敵人,而是無數的歧視、冷遇與白眼。
首先是軍隊被分割:楊森率領第20軍直接奔赴上海,參加淞滬會戰。鄧錫侯率第22集團軍經川陝公路,過潼關渡黃河,進入山西抗戰。
其次是被歧視,還沒到達戰場殺敵的川軍,就已經贏得 “草鞋兵”和“雙槍將”的稱號。什麼鬼?都是罵人的話。
川軍一貫給人的印象是裝備差,軍紀鬆散,和中央軍自然沒法比,跟其他軍閥比也有一段距離。
論裝備,每人只有土造步槍一支,而且長短不齊,子彈也就一人兩三發。手榴彈還是挺水的那種,靈不靈光要扔出去才知道。論服裝軍容,單衣薄衫,赤腳草鞋,揹着斗笠背夾。衣衫顏色眼花繚亂,灰色、藍色、黃色、綠色,搭配隨心所欲。有的帶着舊式雨傘臉盆,有的槍還挑着包袱,有的戰士甚至披着被單。
部隊所過之處、叮鈴哐啷,一位美軍觀察員看見此景,稱“像這樣吹吹打打的喜劇般的中國軍隊,現在只有在傳奇故事中才有了”。
既然連土槍都配不齊,那“雙槍”的稱號是從哪來的?原來雙槍指的是土槍和煙槍。煙槍?川軍都窮到衣服漏腚,哪來的錢吸鴉片?
在這裏,最愛君要為川軍將士正一下名,川軍抽的不是鴉片!不是鴉片!不是鴉片!
四川氣候潮濕,致使人們有抽煙的習慣。但他們抽的是旱煙,而且煙竿上還刻有抗敵宣傳slogan:
“中華男兒,上戰場,打日寇。”
“旌旗一片立功勞,萬馬軍中赴戰場。”
“馬上官長傳下令,不除日寇不回鄉。”
連抽旱煙都不忘抗日。此處應有N個贊。
部隊陸續出川了,依然沒有得到武器裝備的補給,單衣薄裳那些都是基本的,戰鬥力較強的,每人才多配一把大刀,少數團或旅才有三至五挺機槍,重武器呢?Sorry,沒有!等軍隊步行至寶雞時,鄧錫侯又向老蔣索要裝備。蔣介石回覆:“到了西安就發。”
於是川軍懷着無比的憧憬與期待,還有那早赴抗日前線的心情,越過巴山,翻過秦嶺,到達西安。萬萬沒想到,到達西安後,部隊就被劃分到第二戰區,老蔣承諾的裝備武器呢?蔣介石説:“找第二戰區要吧。”
沒過多久,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對川軍的不爽已到達極限。對鄧錫侯的22集團軍不僅依舊沒補充裝備武器,而且最後連糧食都不供給了。只撂下一句話:川軍“抗戰不足,擾民有餘”。
閻老西(閻錫山外號)可不止嘴上説説,他直接打電話給軍委會,要求將川軍調離山西。蔣介石聽了火冒三丈:“第二戰區不肯要,把他們調到第一戰區去,問程長官要不要?”
沒想到,第一戰區司令長官程潛的回答更絕:“閻老西不要,你們要送給我?我不要這樣的爛隊伍!”
爛隊伍!一支身肩死字旗,裝備簡陋,決心馬革裹屍還的愛國隊伍,怎麼就成了爛隊伍?從出川到現在,鄧錫侯所部遇到的冷遇,是所有川軍遭遇的縮影。此時的四川子弟兵心裏怎麼想?憤怒、失落、恥辱、後悔……
就在這時,有一個人收留了他們。他就是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
1938年元旦,鄧錫侯、孫震兩人率軍趕到徐州第五戰區。見到李宗仁時,鄧、孫兩人感動得無以言表,握住李宗仁手許久。
“一、二戰區都不要我們,天下之大,無處容身,李長官肯要我們到第五戰區來,真是恩高厚德!長官有什麼吩咐,我們絕對服從!”
李宗仁稍作安慰,並表示大家都是“內戰炮火餘生,今後一致和敵人拼命。”之後直截了當地問鄧、孫兩人,有什麼困難需要幫忙解決。這應該是鄧、孫出川以來遇到的最真誠的問候,沒有之一。他倆異口同聲地答:
“槍械太壞、子彈太少!”
“給!”
李宗仁立即打電話給軍委,撥了新槍500支,又從第五戰區倉庫中撥出大批子彈及迫擊炮彈,交給第22集團軍。
假如上天欺騙了你,你要照顧好自己,有機會就讓自己閃爍一下。徐州會戰打響,川軍抓住了這個機會,一場光輝的序幕戰,為台兒莊大捷奠定基礎,也一洗四川軍人的恥辱。這就是滕縣抗日保衞戰。
來犯日軍共約步兵29000餘人,騎兵1500百多人,野炮至少100門,重炮30多架,戰車40輛,飛機經常是幾架到幾十架進行狂轟濫炸。天氣,天殺的晴朗得要命,這意味着夜晚月明如晝,約等於白天。本來戰鬥就是困難級別,在天氣的加持下變為煉獄級,飛機轟炸不捨晝夜。
川軍的武器到了第五戰區後已有所改善,主要武器是七九新式步槍、手榴彈,少數機關槍與數門迫擊炮。輕武器上川軍已迎頭趕上,但依然缺乏重武器,而且士兵的軍事素質不高也造成一大短板,導致綜合實力最終落下日軍一大截,這依然是一場懸殊的較量。
1938年3月15日,日軍向滕縣發起猛攻。川軍接到的命令是:
以滕縣為津浦北段要點,關係全局,務應竭力死守,支撐時間,以待增援。必要時,即以全力死守滕城,流到最後一滴血。
戰鬥從外城的激戰開始,日軍多次迂迴攻擊,川軍不斷調整戰術與日軍殊死搏鬥,血戰3天3夜。
戰況到底有多變態,我們不妨從死守內城的王銘章師長髮出的信息裏體會一下:
1)黎明敵即以大炮向城猛攻,東南角城牆被衝破數處。王團長衝鋒陣亡。現正督各部死力杜塞中。敬呈。王銘章 12:12
2)敵以炮兵猛轟我城內及東南城牆,東門附近又被沖毀數段。敵步兵登城,經我軍衝擊,斃敵無數,已將其擊退。若友軍再無消息,則孤城危矣。敬呈。王銘章 12:13
3)獨座山方面本日無友軍槍聲,想系被敵阻止。目前,敵人野炮飛機,從晨至午不斷猛轟,城牆缺口數處,決以死拼,以報國,以報知遇。敬呈。王銘章 12:15
援兵不到,敵眾我寡,城門被破,已經無力再守。王銘章知道,殺身成仁的報國時機到了。此時轟炸絡繹不絕,全城陷入光火煙塵。看看四周,戰友所剩無幾,就在此時,參謀長被日軍子彈穿腹而過,倒地掙扎。王銘章立馬上前救護,不料日寇又是一輪機槍掃射,王銘章也不幸中彈。倒地不起的他依然振臂吶喊“殺!殺!”不久便傷重死去。
“若無滕縣之苦守,焉有台兒莊之大捷?”
“滕縣一戰,川軍以寡敵眾,不惜重大犧牲,阻敵南下,完成戰鬥任務,寫出了川軍抗戰史上最光榮的一頁。”
日軍的部隊史裏也承認了川軍的英勇,表示如果沒有重炮的支援,日軍登城之戰的損失會更加慘重。
八路軍、新四軍的領導人聯名向王銘章敬獻了花圈和輓聯:
奮戰守孤城,誓死如歸,是革命軍人本色;
決心殲強敵,以身殉國,為中華民族爭光。
全面抗戰8年,四川實徵壯丁數:
1937年,103837人。
1938年,174145人。
1939年,296341人。
1940年,266373人。
1941年,344610人。
1942年,366625人。
1943年,352681人。
1944年,391112人。
1945年,283086人。
八年總共徵集壯丁2578810人,為全國各省之冠。而且這個徵兵數還未包括西康(川康原為一省)徵集的30938人,特種部隊和軍事學校徵集的10萬餘人。若加上這兩項,則四川實徵壯丁近300萬人。
大家不要忘了抗戰初期,已經約有40萬部隊陸續跟着劉湘、楊森、鄧錫侯等人出川(包括先期出川部隊以及後續補兵)。這樣,整個抗戰期間,四川出兵總額約為340萬。
四川將士傷亡人數約為全國五分之一,即陣亡263991人,負傷356267人,失蹤26025人,共計64萬餘人。
當你被質疑、歧視、忽視的時候,如何穩住、逆襲,繼而用事實説話?川軍是一個好例子。這些數字裏的悲壯與與榮光,我們不該忘記。
參考資料:
何應欽:《八年抗戰之經過》,台灣文海出版社,1972年版
馬宣偉等:《川軍出川抗戰紀事》,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6年版
山東省政協文史委員會等:《悲壯之役:記1938年滕縣抗日保衞戰》,山東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文史資料存稿選編:抗日戰爭》,中國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