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卷五 周紀五 周赧王 姬延 五十六年(壬寅 公元前259年)
長平之戰後一年,武安君白起又一次率軍伐趙,得到消息的魏安釐(此處通僖)王魏圉(音:雨)躲在深宮裏長舒了一口氣——日薄西山的魏國,爭雄天下是不敢想了,能安安靜靜地做個觀眾,就是最大的幸福。
魏圉很想把幸福的閃電告訴他的,告訴每一個人,但他知道,作為一國之君,如果公然苟延殘喘,很可能會被口水淹死。
於是他召開了一次高層會議,讓大臣們談談對秦國伐趙的看法。
大家居然都認為這是好事。
得到答案的魏圉蛋疼了,他雖然也在心中竊喜嬴稷沒讓白起來揍他,但還沒傻到認為秦國的強大對魏國是什麼利好。這幫孫子眾口一詞,安的是什麼心?
白起
“你們説啥?好事?”孔斌突然開口,雙眉緊鎖,滿臉嫌棄。
“如果秦國戰勝了趙國,我們就死心塌地的跟着它;如果秦國被趙國打敗,咱們就趁火打劫,幹它。”眾臣中有人説出了具體的想法,雖然他們並不一定真這麼想。
“幹你們的頭啊,秦國自孝公以來,打仗什麼時候吃過虧,這次領兵的又是白起,那有什麼機會可乘?”孔斌一副你們都在做夢的表情。
“就算無機可乘,趙國戰敗,我們有什麼損失?鄰國之恥就是我國之福啊。”大部分人見孔斌認了真,都自覺的閉了嘴,但還有一個腦子可能真的不太清白的大夫表示不服。
“秦國貪婪暴虐,一旦戰勝趙國,必將目光轉向他處,那時,我看你們還笑不笑得出來。先人有言:‘燕雀將巢築在屋子裏,母子相互餵食,嘰嘰喳喳叫的很歡。自以為很安全。一日,灶台失火,整棟房子都快被燒掉,燕雀依然面不改色,渾不知自己已大難臨頭。如今你看不出趙國戰敗將殃及魏國,算是讓我開了眼,原來有的人頭看着挺大,腦子和鳥兒差不多。’”孔斌面帶譏諷,一通話説的方才嘴犟的大夫恨不得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孔斌什麼來頭,何以如此牛逼,完全不顧魏國大臣的面子?原因很簡單——他不但是“至聖先師”孔子的六世孫,還是魏圉重金聘請的首席執行官。
當初,魏圉聽聞孔斌賢名,特派使者攜黃金、綢緞去請他做國相。孔斌説:“若魏王真能施行我的治世安邦之道,就是讓我吃糠咽菜喝白開水,我也在所不辭。但如果只是想要我這一副皮囊充門面,縱然給我高官厚祿,我其實依然只是個平頭老百姓,魏王那裏難道還缺一個老百姓嗎?”
使者那裏知道魏圉到底是要孔斌的靈魂還是肉體?他知道的是眼前這個人請不回去,自己大概也就不用回去了,於是死纏爛打,軟磨硬泡,終於把孔斌整的沒了脾氣,跟着使者回了魏國,一行人到了魏都大梁(今河南開封),魏圉親自出城迎接,當場拜孔斌為國相。
孔斌也不含糊,甫一上任就雷厲風行的展開了人事調整。將那些靠寵幸坐上官位的人罷免,把權力交給真正的賢才;奪了那些不幹事的人的俸祿,賞給有功之士。這些丟了飯碗的人,自然很不開心,但又拿孔斌沒有辦法,只能私下造謠,搞搞人身攻擊。
孔斌身邊一個叫文諮的人將街頭巷尾的議論告訴了他,孔斌説:“改革大事,沒必要一開始就和老百姓商量,也不必苛求他們都能理解,一向都是如此。就是古代那些善於執政的人,在行新政之初,也很難不遭非議。當年子產在鄭國為相,被人攻擊了三年之久;我的先祖(指孔子)在魯國執政,也被罵了三個月。如今我每天都在推行新政,雖然無法與先賢相提並論,但不把這些流言蜚語當回事還是能做到的。”
“尊祖在魯國如何遭人誹謗?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文諮順勢問道。
“祖上初為相時,魯人給他編了一首歌,唱道:‘穿鹿皮袍的權貴,抓了他們沒有罪;權貴穿着鹿皮袍,抓了大家都叫好。’三個月後,教化初成,百姓理解了先祖的苦心,又唱道:‘穿皮衣,戴殷帽,百姓之事都知道;戴殷帽,穿皮衣,施惠於民無私心。’”孔斌遙望着東方的故鄉,驕傲的回憶了老祖先在世時難得的高光時刻,遠處吹來的風中似乎還回蕩着魯人歡快的歌謠。
文諮看着兀自出神的孔斌,明白了眼前這個人和他的祖先一樣有着“天下為公”的博大胸懷,不由的讚歎道:“我今天才知道,先生之志,不亞於古之聖賢。”
孔斌的祖先孔子劇照
孔斌在魏國為相九個月,提出的大政方針都不被魏圉採納,失落之餘,喟然長嘆:“建議不被採納,大概是我提出的政策不太合適。所言不合主公的心意,卻還佔着他的官位,領着他的俸祿,可謂尸利素餐,這是在犯罪啊!”因此,不久後便稱病辭掉了國相之職。
不得不説,孔斌是真講究。
可能魏圉除了政事上不太能接受他的意見,其它方面的待遇給的都還不錯,所以孔斌辭官後並沒有回到魯國,而是繼續住在大梁,於是便有人問:“既然魏王不採納你的建議,你為何不到別的國家去試試呢?”
“我能去那裏呢?崤山以東的國家遲早都會被秦國吞併;而秦國所行不義,我是絕不會去的。”孔斌無奈又絕望的回答,從此便宅在家裏不再出門。
新垣固得知此事,邀請孔斌説:“賢者所到之處,必弘揚教化,以求大治。如今先生您執政魏國,還沒做出任何讓人側目的成績就自行隱退,難道真的是壯志難酬嗎,何必退的那麼快呢?”
“正是因為沒做出成績,所以才要辭職啊。而且在絕症面前,又有那個醫生敢稱自己是良醫。如今,秦國有吞食天下之心,以道義待他亦難得安寧;各諸侯救亡圖存,自顧不暇,誰還有精力去振興教化!
當初,伊摯(伊尹)在夏,呂望(姜子牙)在商,兩個王朝卻依然難逃覆滅的命運,難道是伊摯和呂望不想拯救自己的國家嗎?實在是大勢已去,他們也無能無力啊。
如今崤山以東之諸侯各國皆疲憊不堪,萎靡不振,三晉割地以求安;周天子寄身之東、西二週也落入秦國手中;燕、齊、楚亦皆屈服。以此觀之,不出二十年,天下就都是秦國的了!”
孔斌所在的大梁和他所説的東西二週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九年,雖然山東六雄各個苟延殘喘,但好在還沒有一個徹底完蛋。魏圉依然做着他的魏王,而他的噩夢嬴稷則已在一年前,去見了列祖列宗。快一年沒捱揍的魏圉漸漸又找回了人生贏家的感覺,與仍留在魏國的孔斌縱論英豪,笑問當今天下,何人堪稱高士。
孔斌答到:“當今之世,恐怕沒有這樣的人,不過退而求其次,魯仲連可以算一個!”
“魯仲連算不上吧,他做的很多事都是強求自己去做的,並不是本性的自然流露。”幾乎從來沒有強求自己面對嬴稷時硬氣一回的魏圉對人的要求還挺高。
“人都需要強求自己做一些事,把這些事不斷做下去,終會成為真正的君子;堅持做一件事,這件事就會成為習慣,習慣與本性日漸融合,那就是自然了!”孔斌清楚的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但他覺得,眼前這個眼高手低,不求上進,得過且過的魏王,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理解他所説的話。
魏圉
不過,魏圉能不能理解孔斌的話對我們來説已經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我們能從孔斌的故事裏看到些什麼?筆者覺得,至少有三個問題,值得我們拿出來探討一番。
|第一個問題:魏國的大臣除了孔斌以外難道真的都是短視的燕雀嗎?
首先我們得承認,孔斌將那些認為秦軍伐趙無論如何都對魏國有利的大臣,比喻成遭遇火災卻不願正視危險的燕雀,與我們今天用“鴕鳥”來形容那些逃避現實的人,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但筆者並不認為,這幫人內心深處的想法,真的像他們所説的那樣愚蠢可笑。
在戰國那個血火相爭,人才流動又極其頻繁的時代,如果認知水平真的低到連筆者都不如的程度,是不太可能有機會成為魏圉諮詢對象的,雖然魏圉也很水,但好歹是一國之君,以燕雀般在後宮活不過三集的智商,憑什麼跟他見面?
進一步説,就算這些人都是走後門爬上高位的蠢貨,家裏多少也會養幾個腦子清白的人,否則,且不説在對外鬥爭中建功立業,鞏固地位,就是朝廷內鬥這一關他們也是過不了的。
況且,此時距宮之奇提出“唇亡齒寒”的概念已有四百餘年,近百年來,自蘇秦之後,合縱之士又將這個道理在山東各國君王面前翻來覆去的説了無數遍,就算他們腦子裏都是漿糊,難道還能又聾又瞎不成?
可見,這幫人不過是揣着明白裝糊塗而已,而他們之所以這麼做,無外乎兩個原因:
一、秦國已經強大到對魏國來説無解的程度,而提出一個自己無法解決的問題,很可能引起魏圉不適。領導都不適了,你還想有好日子過嗎?
畢竟,“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種玩法,也是有着悠久歷史的。
二、秦國志在天下,除了直接通過戰爭攻城略地,秘密戰線上自然也沒少花錢,窮途末路的魏圉都知道以黃金綢緞請來孔斌。更加富裕的秦國以同樣的方式請魏國相關負責人幫忙穩定一下局面,自是題中應有之義。
就算沒錢可收,眼看着魏國要完蛋,除了信陵君魏無忌這樣有志於保住家國社稷的王族子弟,以及孔斌、魯仲連等在義理上與秦國有着根本衝突的士人之外,絕大部分人為了自己或兒孫未來的衣食,主動和秦國暗通款曲,也是可以理解的。
至於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去秦國,大概是因為留在魏國仍有利可圖,或者只有在魏國才能繼續為秦國發光發熱吧。
需要特別提醒的是,大家還別急着罵他們是賣國賊,因為在秦國一統天下之前,諸侯各國臣民,包括諸侯王在內,名義上都是周天子的子民,人才遊走於諸侯之間,屬於組織內部流通。真要説賊,先分了唐叔姬虞的晉國,又僭越稱王的老魏家才是貨真價實的竊國大盜。
盜墓賊從魏圉墓中挖出的《竹書紀年》
|第二個問題:我們應該怎樣看待做大事無需和老百姓商量這樣的觀點
雖然孔斌的這一觀點有無視廣大羣眾政治權利、歧視底層人民的嫌疑,乍一看讓包括筆者在內的絕大多數人很不舒服,但實際上,我們引以為傲的“軸心時代”先賢們,持此種觀點的人可不在少數。孔斌的祖先孔老夫子,不但在魯國無視百姓的唾罵,並曾直言不諱的説: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和孔老夫子在諸多方面都持相反意見的道家創始人老子,也在他惜字如金的大作《道德經》裏寫到:
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以及: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與他們差不多同時代,但地理上相隔萬里之遙的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亦在他的著作《理想國》中表達了類似的“反民主”思想。
近代以來,民主思潮的廣泛傳播和大範圍的被接受,讓上面幾位大神因為類似的表達飽受詬病。而他們的擁躉為了維護精神偶像的完美無瑕,不遺餘力的通過各種方式,扭曲和歪解他們的本意,試圖讓廣大羣眾相信,先賢們要表達的意思,並不像他們自己所説的那樣。
但在筆者看來,這些人無異於畫蛇添足。如果這些被稱為聖賢的人死後有靈,也一定會不屑於他們的所作所為。
因為,聖賢們的心中並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他們想表達的就像他們所説的那樣簡單明瞭:“要想把國家治理好,就應該讓老百姓保持適當的愚昧。國家之所以難於治理,很多時候都是因為老百姓想的太多。”
而這些讓今天的民主人士如鯁在喉的話,在先賢們所處的時代,其實沒有任何問題。
首先,這些話的溝通對象本身就是統治階層而非廣大羣眾。
更重要的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
受生產力的制約,老子們所處的時代,就算不發生戰爭,百姓想要吃飽穿暖也幾乎要耗盡所有的氣力,先賢們窮其一生也未能解決他們的生存問題,甚至自己的衣食也得不到保障,在這樣的物質基礎上強求他們大範圍的啓發民智,無異於天方夜譚。
再加上高昂的信息記錄和傳播成本,共同決定了當時的文盲率無限接近百分之百。而參與政治活動無疑需要一定的知識儲備和思考能力。先賢們從實際出發,退而求其次追求百姓愚昧順從少鬧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最現成的例證則是:孔斌所處的戰國時代,因為鐵器的出現,生產力大幅提升,更多的普通人有了接受教育的機會,民智一定程度上的提高後,除了“百家爭鳴”的思想盛況,隨之而來的還有兩百餘年不曾熄滅的戰火。
我們今天當然可以輕鬆的將那生靈塗炭的歲月闡述為文明成長的代價,不過那些死於飢餓和利刃的戰國蒼生,大概很難認同我們的看法。
老子與孔子
但這並不代表筆者就認為聖賢們的此類觀點,依然適用於今天的世界,原因可想而知——當今世界的生產力與聖賢們生活的時代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現代社會的主流國家,不但基本解決了民眾的温飽問題,給絕大部分人提供義務教育,也早已不在話下,只要統治階層願意,讓每個有意願參與國家事務的公民擁有議政能力並不是什麼難事。
同時,伴隨着信息技術的飛速發展,知識和信息的存儲和傳播成本也越來越低,傳播速度則越來越快。“軸心時代”的先賢們無法想象的全民參政,以今天的技術水平,甚至不用舉國之力,稍微大點的互聯網公司都能做到。
民主成為這個時代的主流,也就不奇怪了。至於那些現在依然將“愚民”政策奉為圭臬的人,不是腦子有坑,就是居心叵測。
|最後,我們來聊一聊孔斌口中的自然與強求
什麼是自然,時至今日依然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哲學問題,如果按照進化論的觀點,追求絕對的自然,人類是不是應該脱掉衣服光着屁股爬到樹上去?但如果真這麼做,用同樣起源於“軸心時代”的佛教的話説,那就是“着相”了。
很顯然,至少在現代人類社會,純粹的“自然”是不存在的,而孔斌對“自然”的解釋,基本可以看做對孔子所言:
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
的延伸。
它告訴我們,即使有些東西並非與生俱來,但如果我們聽從內心的召喚,做出了誠實的選擇,把它們作為前進的目標,強求自己持之以恆的做下去,終有一日,這些東西會成為我們本性的一部分,達到自然的境界。
這也是為什麼自律看起來如此痛苦,卻依然得到那麼多人追捧的原因——那些將“自律”堅持成“自然”的人所感受到的愉悦,不屑於強求自己的人恐怕永遠都無法體會。
從以上的故事和論述我們不難看出,孔斌真誠坦率,不自欺亦不欺人,既有直面無力迴天之大勢的勇氣和絕不尸位素餐的節操,又能不求全責備,看到他人身上的光芒,和他的先祖孔伋一樣,是真正的儒門典範。
|參考文獻
《資治通鑑》
《論語》
《道德經》
《賈子新書·保傅》
《左傳》
《理想國》
《中國歷史地圖集》
|《資治通鑑故事會之六十六:燕雀之禍 死病無醫 習慣自然 儒門之光》|漁樵故紙致力於以有趣的語言講述有趣的歷史故事,史實正而不悶,觀點奇而不歪。願大家一笑之後有所得!|歡迎關注。如需轉載請註明作者和出處。|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深表歉意,知悉後即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