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如果活在今天,可能會有不少閃亮的title。比如,金牌作詞人、暢銷書作家、自媒體大V、“國民老公”……
但是,在柳永生活的北宋,文藝圈遠不像今天這般雅俗共賞。擅長寫言情題材的柳永,被打上“三俗”標籤逐出了文藝圈。李清照評價他“詞語塵下”;王灼説他的詞像“野狐涎”;而蘇軾,只因弟子秦觀的一首詞中有柳永的影子便大發雷霆……由此可見柳永處境之尷尬。
其實,以柳永的家世和才華,他大可不必這般狼狽,他完全可以走一條“高雅”路線的。
柳永出生在一個深受儒學薰陶的官宦之家。祖父是縣丞,父親是監察御史,兩個哥哥均為進士,上下幾代都是“學而優則仕”的典範。父親為他取名“柳三變”。“三變”取自《論語》中的一句話——“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温,聽其言也厲。”君子看起來是莊重的,相處起來是温和的,聽他談吐,又會覺得嚴肅不苟。可見,在家人的期待裏,他應該會成長為一個舉止端莊、温文爾雅的正人君子。
如果沒有意外,柳永也確實應該是這樣。然而,科舉前的一段經歷,改變了他的畫風。
鹹平五年,18歲的柳永決定離開家鄉福建,赴京城趕考。可是在途徑杭州時,柳永被“天上人間”……啊不……“人間天堂”迷住了。這裏不僅有湖光山色,還有都市繁華、燈紅酒綠……少年柳永經不住誘惑,索性將趕考計劃拋諸腦後,留在杭州快活了幾年。
直到7年後,公元1009年,柳永才第一次踏進科舉考場。結果,初試落榜。心有不甘的柳永寫下一首《鶴沖天》。“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誰知,這句牢騷話,居然傳到了皇帝耳邊。後來,柳永再次應試,幸得中第。可就在“臨軒放榜”之時,仁宗皇帝瞧見了“柳三變”的名字,頓時怒上心頭,當場將其除名。後來有人替柳永説話,仁宗回道,“且去填詞”。
從此,柳永便自號“奉聖旨填詞柳三變”,成了各種青樓妓館裏的常客,也成了那個大家熟悉的多情文人。
柳永的詞,有多“俗”?
在後世看來,柳永是北宋婉約詞派的大家。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説?……
這些句子,每每讀來,都覺精妙無比,意藴無窮。
可是在當時,柳永卻遭到了文人圈的集體排擠。究其原因,主要是倆字:太俗!
一方面,在內容題材上,柳永熱衷描繪市井曲坊生活,尤其是與歌妓的情愛糾葛。
張炎的《詞源》中有云:“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而在柳永現存的二百多首詞作中,70%都是“為情所役”,而且還多是與青樓歌妓來往或愛戀的記錄。
都説“真名士自風流”。可是體面人誰會把風流事攤到枱面上講呢?柳永會。他為歌聲婉轉的姑娘寫下“何當夜名入連昌,飛上九天歌一曲。”為舞姿蹁躚的姑娘寫下,“英英妙舞腰肢軟,章台柳、昭陽燕。”為才思敏捷的姑娘寫下,“有美瑤卿能染翰,千里寄、小詩長簡。”他甚至幻想帶她們脱離紅塵,“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歸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這在追求雅正的文人士大夫眼中,簡直是鄙俗不堪。
另一方面,在語言表達上,柳永的詞,也太通俗。
他經常在詞中使用市井方言俗語,甚至會加入大白話,如在《小鎮西》中他寫道:“意中有個人,芳顏二八。天然俏、自來奸黠。最奇絕。是笑時、媚靨深深,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
他還喜歡模擬人物語氣,如在《定風波》中模仿歌妓的口吻寫道:“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在柳永筆下,詞變得更加通俗易懂。可在文人士大夫眼中,這叫自降身價,用今天的話説,low。
火爆民間,擁躉無數
因為風流多情,放浪形骸,柳永沒少挨“正統文人”的白眼。但是在民間,俗人柳永,卻獲得擁躉無數。
不做官的日子裏,柳永浪跡天涯,足跡遍佈杭州、蘇州、揚州、開封、成都、鄂州等地。每到一地,都有粉絲追隨擁簇。百姓對於柳永詞的喜愛,到了“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的地步。
而青樓歌妓對於柳永的愛慕,更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只要他一到,歌妓們都爭着搶着“包養”他。據葉嘉瑩在《古典詩詞講演集》裏透露,當時的歌妓如得到柳永為她們包裝策劃,立馬身價暴增十倍百倍,所以很多人不惜以重金約稿,以求填詞。當時還流傳一段順口溜:“不願穿綾羅,願依柳七哥;不願君王召,願得柳七叫;不願千黃金,願中柳七心;不願神仙見,願識柳七面。”
據《喻世明言》記載,柳永去世後,眾歌妓湊錢為其處理後事。出殯之日,城內的青樓歌妓全部出動,為其送葬,滿城縞素,哭聲震天,堪稱奇觀。後來,每年忌日,都會有眾多歌妓,來到柳七墳前,吹着柳七譜的曲,唱着柳七寫的詞,懷念着柳七,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時人稱為“吊七節”。
她們為什麼愛柳永?或許不止是因為貪圖名利。還因為,柳永讓她們真正體會到了被尊重、被憐惜和被欣賞。這些紅塵女子在柳永的詞曲裏,重獲人格、尊嚴和自由。
而柳永又為什麼懂她們?因為他從不是站在高處去俯視她們,他是平視的、赤誠的。
曾有人問草根作家範雨素,為什麼她的作品那麼有感染力。她説,可能是因為平視。“返鄉體都是文學博士寫的,他們已經跳出這個階級,而我就是底層的一份子,我在用自己的視角觀察他們。”或許,這也是為什麼那麼多人愛柳永的原因吧。
俗人柳永,亦懷大雅
只可惜,生在那個時代,對於一個儒生而言,只有“學成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才是惟一的正途。柳永依然無法放下所謂的“浮名”。
公元1034年,仁宗特開恩科,五十歲的柳永聞訊趕來京城,要為少年時的理想再搏一次。這一次,命運終於對他有所眷顧,柳永中第了。
及第後的柳永,做過團練推官、餘杭縣令、監鹽官、泗州判官、著作郎、太常博士、屯田員外郎………但都是些地方小官。他始終未得重用。
其間,柳永拜訪過當朝宰相晏殊,希望能獲得他的賞識。可晏殊是誰?人稱“富貴宰相”,14歲便以神童入殿,仕途順風順水,生活富足無憂,寫的詞那都是“低調奢華有內涵”型的。所以,他怎會看得起一個潦倒落魄以豔詞聞名的浪子?
見到柳永後,晏殊問道:“你還填詞嗎?”柳永套近乎答:“是啊,跟您愛好差不多。”晏殊反譏道:“哦,我雖然也作詞,可從來不會寫什麼‘針線慵拈伴伊坐’的句子!”果然,一俗一雅,二人根本不屬一個世界。
可是,誰説柳永只會寫情情愛愛呢?寶元二年,柳永任浙江定海曉峯鹽監,看到當地鹽民的深重苦難,他揮毫寫下一篇紀實報道《煮海歌》,揭露了高利貸盤剝之重,官府賦税之苛。“鬻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這為民請命的語氣,怎麼有點像杜甫。哦,也是,柳永曾公開聲明,自己的偶像就是杜甫。
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矛盾的柳永。風流成性的是他,憂國憂民的也是他。不屑浮名的是他,渴望顯達的也是他。
或許這就是一個俗人。一身缺點,也不會自我包裝。滿腹才華,也不會附庸風雅。可他活得真誠坦蕩,有血有肉,讓人忍不住喜歡。終究,俗人柳永,心中還是藏着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