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羋月傳》到《燕雲台》,作者如何看待對“大女主劇”的爭議

北京東南有條“蕭太后河”,明清筆記記載:“河面船隻穿行,河岸行人如織,如同江南水鄉。”此河因遼蕭太后主持開挖而得名,是北京最早的人工運河。傳聞當年蕭太后率軍征戰北宋的時候,紮營在今天的北京,曾經一度缺水,差役尋水許久,終於找到了一條河流。蕭太后喝後誇讚水很甘洌,便問起水名。差役報這是條無名的河流,她就降旨以她的名號來命名。

遼代歷史有許多位蕭太后、蕭皇后,有人統計在遼國從建國到滅亡的二百一十年間,除了遼世宗的皇后是從後唐搶來的漢人宮女姓甄之外,其餘的十八位皇后都姓蕭。但提到“蕭太后”,大家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與楊家將大戰,與宋訂立“澶淵之盟”的那位遼朝政治家、軍事家和改革家“蕭太后”,在她攝政期間,遼朝進入了最為鼎盛的時期。

作家蔣勝男在創作完《羋月傳》後,“盯上”了又一位中國古代傑出的女政治家,她花了三年時間創作了蕭太后的小説《燕雲台》,並改編成劇本,2019年末拍成同名電視劇,由唐嫣飾演蕭太后,竇驍飾演韓德讓,預計今年暑期與觀眾見面。

歷史上最著名的“蕭太后”名叫蕭綽,小字燕燕,宰相蕭思温與燕國長公主的第三女,有傳她的名字“燕燕”來自於母親的封國“燕”。蔣勝男筆下的蕭燕燕天性聰明好勝,作為幼女又深得父母寵愛,對所有的事情都執着熱情,不輕易放棄。她與韓德讓自幼青梅竹馬,早訂終身,卻因為命運的捉弄偶遇遼景宗耶律賢,走入深宮成為皇后。但是,她以她的健康堅韌果斷勇敢,彌補了耶律賢性格和健康上的短板,贏得了耶律賢的愛和信任,在耶律賢病重時被交託國政,最終成為遼國曆史上最有權力的女人。她在政治上破新除舊,力排眾議推行新政,完成遼國從原始部族到封建王朝的漢化過程,促進了契丹和漢人的融合,使遼國走向繁盛和延續。在感情上她勇敢追求,不顧孀居之聲和世人的物議,最終以太后之身再嫁韓德讓,並與韓德讓合葬皇陵,成為中國歷史上愛情、事業、家庭皆圓滿的女人。

雖是“大女主”的故事,其中兩個男性角色韓德讓與耶律賢也很值得品味,《燕雲台》貫穿全書的線索之一也是兩人與蕭燕燕之間的感情發展。在正史記載中,韓德讓是遼朝大臣和政治家,獲得蕭太后賞識,後來成了遼國的“攝政王”,撐起遼國發展的重任,是遼國曆史上權勢最大的漢族大臣。他的父親韓匡嗣官居封燕王,與韓德讓一同輔佐遼景宗耶律賢登上帝位,受到耶律賢重用。宋軍攻打南京,韓德讓臨危不懼,登城指揮守軍抵禦15晝夜,待援兵趕到,內外夾擊,大敗宋兵於高梁河,史稱“高梁河之役”。

在《燕雲台》小説中,蔣勝男將韓德讓與蕭燕燕寫為青梅竹馬,兩情相悦,婚約已訂。但耶律賢也中意蕭燕燕的聰明美麗,認為她是遼皇后的最好人選,欲娶她為皇后。韓德讓便面臨着愛情與忠誠的抉擇,最終忍痛。蕭燕燕的父親蕭思温曾任北府宰相、尚書令,後封魏王,在世宗、穆宗時皆為重臣。蕭思温有三個女兒分別嫁給了皇族的“橫帳三房”,即遼太祖耶律阿保機的三個兒子之後。長女蕭胡輦嫁給了遼穆宗之弟太平王耶律罨撒葛,次女烏骨裏嫁給遼景宗之弟趙王耶律喜隱,遼景宗即位後,憑藉擁戴有功,納其第三女蕭綽為貴妃,並冊封為皇后。遼穆宗死後,三房爭帝,無論誰當皇帝,蕭思温的女兒都是皇后。蕭思温選擇了支持遼世宗耶律阮的兒子耶律賢,三女蕭燕燕也成為了皇后,蕭思温的權勢達到了頂峯。這樣三姐妹輔佐夫君爭奪王位的故事在歷史上並不多見,其中充滿戲劇張力,蔣勝男也看中了這一點。對於重頭戲的姐妹情,歷史上記載極少,故有極大發揮文學想象力的空間。三姐妹究竟是什麼關係?蔣勝男在小説中特意給了這條線極大篇幅,處理成三姐妹感情特別深厚,哪怕最後決裂依然是充滿不捨的設定。

書鄉記者帶着對這部小説的好奇和疑問,採訪了這位酷愛寫作“權力巔峯的女人”的作家蔣勝男。

書鄉:《燕雲台》中的蕭太后與大眾眼中的蕭太后有哪些不同之處?

蔣勝男:《四郎探母》太有名了。但哪怕是她作為楊家將的對立面,民間怎樣演繹,都無法去否認她是一個有作為的女政治家,是一個英明、有能力、有作為的人,沒有對她醜化過,百姓對她的功績是認可的。當然史料之外,她會有更詳細和鮮活的人生。她不是一出生就是嚴肅的老太太的形象,她也有無憂無慮的童年和青春時代奮不顧身的愛情。

書鄉:從何時起開始籌備這部小説?做了哪些準備?

蔣勝男:從2003年開始籌備,雖然正式創作是《羋月傳》結束之後,但是前面各種史料已經積累很久了。我最早是寫武俠小説的,寫了一段時間覺得缺乏挑戰,加上從小就喜歡歷史,積累了一些讀者後,就決定寫歷史小説。我積累了一些宋遼夏的資料,先寫了宋真宗章獻皇后劉娥的小説《鳳霸九天》。戲曲裏有《狸貓換太子》,但劉娥和歷史裏很不一樣,是很有能力的女政治家。

書鄉:何時第一次聽説蕭太后的故事?這個人物哪裏吸引你?

蔣勝男:一開始我想寫耶律阿保機的妻子述律太后,因為述律太后的人生豐富曲折。但後來又看到蕭燕燕的故事,她做太后之後,還去民間在帳篷裏舉行婚禮。她在皇帝丈夫過世後再嫁給韓德讓,最後甚至跟韓德讓一輩子在一起。我看到資料上説宋朝的使臣在迎戰遼國時看到蕭太后與韓德讓坐在一起,他們坐在上,皇帝坐在下,而整個遼國對這個狀態是完全接受的,這些東西我覺得特別有意思。

書鄉:大部分小説對幽雲十六州與澶淵之盟是從漢民族的角度闡釋的,這次你以遼的視角寫,有什麼不同之處嗎?

蔣勝男:《鳳霸九天》是從宋的角度寫這段歷史,《燕雲台》是寫遼,接下來還會寫一部西夏視角的小説。我的“宋遼夏三部曲”不想像過去一樣,寫成遼都是壞人,宋都是蠢蛋的非黑即白的故事。那個時代的人們都很有智慧,他們在小心翼翼地維護這段和平。以宋的眼光看遼夏,以遼的眼光看宋夏,以夏的眼光看宋遼,三方都在絞盡腦汁試圖擴張和維繫平衡之間的掌控狀態。這是一個多元事物的樣本,我相信這三部曲對讀者是有意義的。

書鄉:小説中的韓德讓與歷史記載的韓德讓有何不同?

蔣勝男:關於韓德讓的史料並不多,只有遼史一些殘缺的記錄,去年韓德讓墓葬的挖掘第一次報告出來,確定韓德讓墓陪葬在遼乾陵,蕭太后墓旁。他沒有葬在韓匡嗣家族墓地裏。這個簡直是對他和蕭太后愛情的官方證明。這次韓德讓墓的墓誌銘全文發掘出來,我也做了註釋研讀,遼聖宗給韓德讓的蓋棺定論充滿了溢美之詞。從這個墓誌銘上就可以看出,韓德讓與聖宗之間的關係很好。我們過去想象母親改嫁嫁給了別的男人,會不會跟原本的子女之間發生問題,會處理事情的人,什麼事都能夠處理得好。

書鄉:與羋月相比,蕭太后這個人物有何特點?

蔣勝男:我當時寫蕭燕燕的時候,還是很吃力的。我可以給羋月一些挫折和壓力,但燕燕沒有那麼多挫折和壓力。她出身顯赫的後族,媽媽是最受寵的公主,父親是宰相,兩個姐姐都很強悍,都是王妃。她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沒有普通女孩成長中受到的外界壓迫,不用從小就學着按這個世界的法則去做事,沒有人敢嫉妒她或坑害她。蕭燕燕唯一求不得的就是她跟韓德讓的愛情,這與羋月不一樣。羋月的創作就像壓彈簧一樣,壓得越狠,反彈的力量就越大。寫《燕雲台》時我一直找不到壓燕燕的那個彈簧。後期她進了宮做皇后、太后,也是一個沒有宮斗的世界。我用了很大的精力,不想重複過去,跟羋月一樣去給她造很多被陷害的情節,這種生搬硬套的創作手法太低級了。所以我決定順着寫,仍然讓她是天真無邪下長大的女孩子,但是又要精彩、豐滿、好看。

書鄉:你會擔心小説不夠精彩嗎?

蔣勝男:我會有種焦慮和要求,一開始我怕這個故事戲劇性不夠強。後來大家也給我鼓勵。我要有新的嘗試,既不想重複別人,更不想重複自己,要避免這種俗套。我不想在舒適區和安全區,不能因為這樣的題材和套路寫熟了,就一直寫這樣的人和事。不能因為這樣的女主角受歡迎,就變成固定模式。

書鄉:寫作最大的難點是什麼?

蔣勝男:與其説是寫故事,我更想寫時代,一定要找到時代的質感。這個故事剛開始我寫了十多萬字,感覺不對,不是遼代的質感,還是沒脱離《羋月傳》,沒脱離寫《詩經》《楚辭》的文風和語言。後來我乾脆把它暫時放下來,飛到內蒙古。我去山西、內蒙古和東北,那裏有很多遼文化留下的遺蹟。當我站在遼上京的遺址上,站在草原上,才找到草原空曠的感覺。回來後,這十萬字就重新寫。我的小説是一條船,希望乘客通過登上這條船,遊覽這條河流。把讀者帶入那個時代,產生對那個時代的興趣。我通常不會寫別人已經寫過很多的故事,沒有挑戰性和興奮點。《羋月傳》出來後,關於先秦和楚文化的討論就多了,這才是我最希望看到的。

書鄉:那個時代的質感是什麼?

蔣勝男:關於澶淵之盟和幽雲十六州,宋遼當時對立,似乎必須有一場戰爭才能解決問題,正好《燕雲台》提供了一個完美的範本。考慮到唐末以來一百多年的戰亂,宋遼彼此剋制,一百二十年的和平帶來了宋的文化繁榮昌盛,才讓我們現在看到這麼精彩的宋文化。

書鄉:您怎麼看目前對“大女主劇”的爭議

蔣勝男:之前《甄嬛傳》和《羋月傳》火了之後,大家對“大女主”很在意。其實這個標籤有點過於氾濫了。許多女性獨立奮鬥的劇,或是所謂的“瑪麗蘇”的劇,都看成大女主劇,令很多號稱大女主劇貨不對板。這種大女主不要也罷。比如《羋月傳》,不是説當了攝政太后就叫大女主,就叫成功者。前朝一堆豺狼虎豹,你得讓這些豺狼虎豹認為你能扛事。讓滿朝文武都覺得你留在這裏比讓你下去更好,這才叫大女主。要想得到這種認可,你要比男人更出色。大女主甚至跟地位、出身都沒有關係,只跟這個人的精神強度,跟在事兒上的處理能力有關係。遼景宗為什麼喜歡蕭燕燕,為什麼讓她參政,是覺得她能扛事兒,不是因為她可愛,是因為一旦自己倒下,她能扛起責任來,能顧得了所有人的安全,能保得住家國。

書鄉:你擔任電視劇的編劇,劇本與小説有何不同側重?

蔣勝男:做劇本有專門的服裝、化妝、道具,如果説小説像一條船,那麼劇本更多的是讓大家看船上人的生活有多麼精彩。歷史改成影像和文字,是不一樣的。影視情節會更濃縮,衝突會更強烈,演員的表演也影響很大,好的表演可以把觀眾的情感調動起來。電視劇看的是情感,小説看的是文化。

書鄉:在小説中始終貫穿的一個根本矛盾是少數民族政權是否接受吸收漢族文化和先進文明,你希望通過這部作品傳遞給觀眾一種什麼樣的歷史價值觀?

蔣勝男:我們過去大部分的歷史小説都是大一統王朝下的君臣鬥法,忠奸鬥法,清官貪官鬥法,改革保守鬥法,但我希望的歷史小説是多元的,不是必須是二元對立的。面對不同的多元文明,祖先其實給我們留下了很好的歷史智慧。之前寫《羋月傳》戰國七雄的狀態,不能説秦一統天下所以秦的法家思想就全都是對的。我們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的抉擇和判斷,是很細微的差別導致了政權是繼續壯大還是傾覆。宋遼簽訂了澶淵之盟,這也是需要雙方的政治雅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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