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議的高考滿分作文背後,是青年一代能否拒絕做閲讀的“工具人”?

近日,一篇名為《生活在樹上》的滿分高考作文登上微博熱搜引發了大眾對語文教育如何引導的熱議。這篇作文不僅使用了眾多生僻詞,也因提及尼采、昆德拉、卡爾維諾、米沃什、麥金太爾等名人名言來論證作文命題以及展現平時的閲讀史而獲得高分。爭議的焦點也在於此,在一些作家和學者看來,仔細分析文章可以察覺出這篇作文背後的作者對閲讀對象並非完全理解甚至有些牽強附會,存在掉書袋與囫圇吞棗式閲讀的傾向。

每年高考總是會伴隨着作文題目的熱議而頻頻進入公共領域討論,滿分作文更有着風向標的示範作用,語文教育的引導方向關乎一代青年價值觀的塑造,關係着人文精神的倡導水平,分數高下評判更將引來後來者的模仿學習,影響深遠。

正因此,這篇作文或類似文風值得更廣泛開放地討論,形成某些共識。今天分享的文章來自南大教授傅元峯,他本人多次參加語文高考學習評價方面工作,也參與編寫蘇教版語文組教材,在看到這篇作文流傳於網絡熱議後,希望分享自己的觀點,倡導閲讀寫作的“誠與真”,與所有教育工作者共勉。


名家談作文閲讀

經典作為一種文化資源,是多元互補的百味良藥,但切切不可亂用——使用時必須因時、因地、因人、因條件、因任務目標,組成不同的閲讀配方,產生最好的組合效應,否則就無異於東施效顰。

讀經典也不是複製知識。飽讀詩書如果只是讀成個書呆子,讀成一部留聲機,就不如不讀。在這個意義上,任何知識都需要用實踐來激活,來檢驗,來消化,來發展創新。

——韓少功

動不動就用典、堆砌詞藻、宣泄人生感慨的寫法,在中小學生作文中很多見。我把這種文風叫做“文藝腔”。所謂“文藝腔”有這麼幾個共同點:多用排比、比喻;喜歡洋洋灑灑列數古今人物典故名言,顯示有“文化底藴”;堆砌詞藻,走華麗的路子,大話空話多,炫耀文筆,很少是樸實、清晰、親切的一路;預設開頭結尾,彼此雷同。

語文教學包括作文教學主要培養表達能力,特別是書面表達能力,能寫通順、清晰的文字,這是最基本和主要的,其次才是文采、抒情、審美,等等。

——温儒敏


從新文學到高考寫作:令人憂慮的讀者

文 / 傅元峯

中國新文學的注意力來到了讀者層面。好的作家,首先必須是一個好的讀者。《紅樓夢魘》證明張愛玲是一個好的《紅樓夢》的讀者,《中國小説史略》證明魯迅是古典小説的優秀讀者。畢飛宇通過《小説課》、王安憶通過《心靈世界》、西川通過《唐詩的讀法》、格非通過《博爾赫斯的面孔》……也在嘗試這樣去證明。“朦朧詩”證實了一個讀者匱乏的時代,“重寫文學史”則一定程度上反證了新文學缺乏好的專業讀者。人們很長時間繞不過夏志清對現代小説的歷史勾連,但究其實夏志清是一個知人論世的故事評價者,他對故事單調的就事論事的評析徘徊在小説很原始的情節層面,幾乎沒有步入敍事美學之門——對夏志清的推崇也是新文學專業讀者匱乏的例證之一。

爭議的高考滿分作文背後,是青年一代能否拒絕做閲讀的“工具人”?

對新文學來説,相較於缺乏好的作家,更緊迫的問題是缺乏好的讀者。

新文學長期陷於讀者匱乏症中,以至於作家們都沉不住氣了,紛紛出來做讀者。是的,當代文學亟待一場深入的讀者救贖。因此,我和我的師友們花了很長時間,編選一套給孩子們看的叫做《大家領讀》的書,去教他們怎麼閲讀。我們遴選了35本比較值得精讀的書,也找到了一些讀過它們的優秀讀者,找到了他們璀璨奪目的“讀”。我和同仁們堅定認為,只有讀,才是語文的精魂。

爭議的高考滿分作文背後,是青年一代能否拒絕做閲讀的“工具人”?

丁帆、傅元峯主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就在《大家領讀》付梓之際,一篇題為《生活在樹上》的浙江高考滿分作文引起了熱議。面對如何處理自我與家庭和社會的期望落差這個問題,作者給出了“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的答案,並把文章題目擬為“生活在樹上”。

雖然不乏專家學者為它叫好,但在實質上,它是一篇平庸的作文。真正使我陷入深思的問題是:作者是《樹上的男爵》的讀者嗎?

對於卡爾維諾的這部長篇寓言小説,不同的讀者,會有不同的理解。但是,柯西莫作為一種寓意形象,不是為回答一個社會心理學問題而塑造的。他在樹上的堅持,不是為了更高,也不是為了孤立,他對自我選擇的有限性的經營,最終成為一個有效維護了個體尊嚴和價值的獨立王國。

這幾乎是這部小説全部的事實:柯西莫沒有真正疏離人類社會,但他是唯一以這種方式生存的人。柯西莫不是一種範式和經驗。但這不排除,我們每個人都曾擁有一顆柯西莫之樹:倔強到虛無的反抗,將反抗從偶然事件上升為儀式,最終個體在其中做巢,重建家園,重新與既往之物發生關聯——後來,它成為一種可以被命名為靈氛的空間生命體。

柯西莫妥協了嗎?沒有。

爭議的高考滿分作文背後,是青年一代能否拒絕做閲讀的“工具人”?

在樹上,作為一種偶然性,一種滑稽的抗訴方式,在不斷堅持之後,內化為莊嚴的生命形式、社會形式和歷史形式,內化為知識、愛情和人格。它最初作為牢籠,逐漸轉化為一個自由王國,並重新在場,成為無可替代的救贖力量。

滿分作文的作者讀過卡爾維諾的這部長篇小説,可惜讀而不得。他將柯西莫男爵庸俗化、世俗化為一個僅僅保持一定距離和限度的人,從而認同老於世故的折中主義。

為了闡發和論證這種“生活”,他動用了不少於11位不同思想體系的哲學家和詩人,包括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麥金太爾、馬爾庫塞、韋伯、米沃什等等,以他們在不同語境中的觀點或概念連綴成篇,這些觀點和概念互相齟齬,分別指向哲學、倫理學、社會學和政治學的不同向度,但他依靠語法的技藝,依靠修辭賦予的曖昧汁液,將它們粘合在一起,成為一個看似頗有深意的語言裝置。

這是一種可怕的拼貼,在其中穿針引線的,是一個缺失了主體精神動能、唯餘語言遊戲官能的寫作。細讀這篇短文,我發現,它昭顯了很多語文教育的問題,其中一個,就是閲讀的潰敗。一個讀者,當他的讀僅僅像一個越滾越大的雪球,他的讀是無機的。他讀得越多,就越混亂和淺薄,最後成為一場無可挽回的災難。

在這鍋夾生的八寶粥中,我們看不到一個有個性的青年人的靈魂朝向哲學、倫理學和文學注目,而是走馬觀花,風牛馬不相及地草率徵用,在這種虛張聲勢的文風背後,或許還可以看見一點寫作主體的影子:一個毫無青年意氣、貧弱的自我意識的塌方現場。在呼籲青年精神提振的當下,對這種思想的褒獎更加引人深思。

唯有讀到,才能寫成。高考作文,要首先有人的要素存在,一個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語詞不是它的機器零部件,而是他的枝葉和根鬚,是他的呼吸、心跳、語調和體温。生命氣息是一切作文的第一要素。我們憑藉一片枯葉和果實上的蟲洞將有生命氣息的綠植從一堆塑料花中區分出來。一篇好文章,應和這種個性,形成層次感和錯落之美。“八股文”的陳腐之處就在於缺少這種美——完美無缺是一種非生命的東西,偽善是它致命的缺陷。

爭議的高考滿分作文背後,是青年一代能否拒絕做閲讀的“工具人”?

高考作文如同一般意義的寫作,寫作不能壓榨人性中的美好的東西,比如個性、創造性等等,否則,一個寫作者就會淪為工具性語言的奴僕。作文評分標準一直執行一套各區域分割型評分標準,在這個幾乎是為標準件準備的評價體系裏,缺少為寫作者作為一個有個性的語言個體的整體考量。健康的、良好的評價導向應該呼應課程標準中的反覆強調的“立人“理念。高中作文教學是當下問題重重的文學教育的一部分,寫作在高中階段必須呼喚個性與格調,不應該把學生培養成一個聽從分值的寫作者。教師至少應該告訴學生,如果高考作文的評價不進行改革,他們的寫作應該至少分為兩種,一種留給自己的內心,一種用於一個叫做高考的評價體系。

在每一屆大一的文學導讀課上,我都告訴我的學生,丟掉高中語文給你的那些技巧,尋找一個在閲讀與寫作中自由自在的“真我“。在大學裏,人們在用另一種方式談論閲讀“水平”,這種水平,不是由知識構成的,而是像黑塞所説,須有一個鮮活的有思想的個體和閲讀對象發生內在聯繫。

我作為一個大學教師,攜帶我和作品建立的個性化關聯,行走在學生的期待中。我很真誠地認為,無論還有多少迷惑跟從在身後,甚至作品都沒有呈現題材和主題,只是混沌一團的廣闊性,但只要我的閲讀攜帶我與作品的深度交流,在一個叫做美的地方,達到了“誠與真”,我就真正抵達了。


作者:傅元峯

編輯:鄭周明
責任編輯:陸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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