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切全給了學生——百歲先生楊恩澤的“不言之教”

把一切全給了學生——百歲先生楊恩澤的“不言之教”

楊恩澤資料照片 天津大學供圖


    告別人世一年後,我國光纖通信領域開拓者、天津大學百歲教授楊恩澤曾經的諾言得到了兑現。

    兒子楊石替他完成了遺願。2020年9月,楊先生唯一的一套房產完成出售。11月19日,楊石給父親從教一生的天津大學送去先生遺贈的150萬元。其中100萬元設立專項獎學金,用於獎勵年輕的科研人才;50萬元捐給自動化學院光纖通信實驗室,用於購置一台先生生前想添置的實驗設備。

    在中國微波通信與光纖通信領域作出開創性貢獻的楊恩澤,執教七十餘載。他的學生中有享有盛名的院士,也有各行各業的翹楚,可楊恩澤一直自謙“我就是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師”。

    而今,他如願把自己的一切全給了學生。

    實驗室裏的“年輕人”

    活到人生第100個年頭時,楊恩澤仍像個求知若渴的年輕人,追着時間跑。

    他在普通人已經退休的年紀開始學計算機,步入80歲又學會了軟件編程;90多歲時,他每天步行穿過校園去辦公室工作,學院樓前的台階高高的,可他總能一步邁上兩級台階。

    他對科技、政治、經濟等各個領域發生的新鮮事都保持着濃厚的興趣;快100歲了還一直在查看本專業英文信息,他告訴兒子:“不看英文資料跟不上時代的發展。”

    實驗室是他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因為他發現,過了90歲以後,很多地方都對自己“敬而遠之”。他舉着網球拍約人打球,可越來越找不到對手——沒人敢與如此高齡的老人練球;他想去游泳,游泳館門口的工作人員一看他的身份證,直接請他回家;他報名參加環城自行車活動,又被主辦方婉拒,氣得他自己騎着自行車跟在後面追。

    只有在實驗室裏,他總能跟新鮮的事物打交道。學院裏的人都知道,楊老的時間表沒有周六日,也沒有寒暑假。他把教學生、做實驗、搞科研當作自己的娛樂方式,樂此不疲。

    直到他去世前一個月,他的博士生馬闖還曾在實驗室遇見楊恩澤,當時老先生興致勃勃拉着他聊起最近正在研究的課題。聽説這個年輕人的研究方向後,老先生很驚訝,他説自己正在看一個相關論文。

    自學新版Matlab仿真軟件那陣子,這位大名鼎鼎的元老級科學家更像是一個謙虛的學生,遇到問題逢人就問。楊恩澤的學生、天津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學院教授於晉龍多次見到楊先生拉開實驗室的門,探出頭問來往的學生,“同學,你會Matlab嗎?快來幫我看看問題出在哪兒?”

    謝田元來到光纖通信實驗室攻讀研究生時,早就聽説楊恩澤先生的大名,“我是楊先生的徒孫,挺激動的。”沒多久,這位90後學生被“90後”先生請到辦公室談心,這是實驗室的慣例。搞了一輩子科研的楊恩澤總要提醒那些剛踏入科研大門的年輕人,要打好基礎,“沒有理論基礎去做實驗會很盲目。”

    在謝田元的記憶中,楊先生更像是一個温和的長輩。知道自己的研究方向後,楊先生會幫他查文獻、找資料,並認真給論文提出修改意見,也經常給出新的思路。“我不太注意的細節,先生卻十分嚴謹,經常能發現瑕疵和錯誤。”謝田元説,先生也常常會發郵件與他分享自己正在研究的問題,實驗室的年輕人也都愛跑去楊先生辦公室裏討論問題。

    一次實驗中,因為缺少一種特殊的電感元件,謝田元不得不用一個替代材料先將就着用。楊先生知道後,幾經波折幫他買到了。楊恩澤並沒説什麼,只給謝田元留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着:“這是微型電感,全給你。”

    光纖通信領域的“拓荒者”

    作為我國光通信領域的“拓荒者”,楊恩澤先生主持建造了中國第一條實用化光通信線路,在他從事研究的無線電通信、微波通信、毫米波通信領域均有很高成就。

    他早年在武漢郵電研究院從事“毫米波”通信的研究。在他的建議下,我國啓動了集全國之力開展光纖通信的大會戰——二八工程。

    當時我國在光纖通信系統技術方面還是一片空白。楊恩澤是項目技術總負責人,但國內沒有合適的器件,連各分系統的設計要求和基本工藝都不清楚。他帶着上百個項目組日夜鑽研,為每一項技術的突破不斷討論、實驗。

    那是一條13.6公里的線路,光纜要橫穿長江。“線路跨越長江那一天,楊總工帶着同事們走上長江大橋,幾十個人手遞手,小心翼翼地將光纜遞過長江。”武漢郵電科學研究院科技發展部副主任李漢兵回憶,因為這根光纖凝聚了太多人的心血,楊恩澤不放心用機械車輛輸送,擔心拉壞了。

    這根光纖的貫通,讓中國邁入了光纖數字化通信時代。而楊恩澤應邀回到天津大學任教,創建了天津第一個光纖通信實驗室。

    “先生對科研大趨勢的把握有獨特的眼光。”天津大學電氣自動化與信息工程學院院長王成山説,在人工智能概念還未火之時,楊先生就建議他向學校呼籲大力建設人工智能學院。而楊先生提出這個建議的一年以後,阿爾法狗人工智能機器人才引發了全球對人工智能的關注。

    直到人生的最後時光裏,楊恩澤始終都沒離開科研教學第一線,除了帶學生,他還一直配合課題組從事人工智能技術的相關研究。

    兒子楊石從來沒有聽父親講過自己取得的成就,獲獎的事情也沒提過,被問起時,“他總是説,這是大家一起做的”。

    傾囊助學的“天真老頭”

    比起拿楊先生當爺爺的學生們,師從楊恩澤25年的天津大學電子信息工程學院教授於晉龍,則在楊先生的嚴格與寬厚中,體會先生的“君子之風”。

    於晉龍剛參加工作不久時,準備申請學術生涯中的第一個大項目,心裏沒底,躊躇許久後,終於向楊先生開口請求,希望先生能引薦一下。先生當着他的面給評審主席打了電話,語氣嚴肅地説:“我單位於晉龍同志申報了這個項目,希望你能嚴格把關。”

    於晉龍當時呆住了,他想不通,“我是先生的弟子,他能幫別人,為什麼偏偏不幫我?”多年後他才漸漸明白,“先生是在教我,希望把我教成君子。”

    楊石的印象中,父親簡樸一生,對自己十分苛刻。科研經費應有的提成他不要,他説“國家給我的是8小時的工資了,我不應該再額外領取”。見家裏的傢俱太舊了,兒子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偷偷一件件置換。有時候,父親發現後有些不悦,沉默了半天説:“那個還可以用”。

    楊恩澤的女兒楊晶回憶,小時候有一次獨自乘公交車,因為人太多,還沒擠到售票員那兒就到站了,於是沒買票就下車了。父親知道後,步行20分鐘到公交汽車站,找售貨員買了一張價格相當的票。

    但是對別人的難處,楊恩澤是出名的大方,認識不認識的朋友或學生,只要有困難,他都會慷慨解囊。

    2005年年底,天津大學自動化學院實驗室收到一張從廣東省饒平縣寄來的10萬元捐款收據,楊恩澤捐資助教的事情才被知曉。但熟悉楊先生的人並不感到意外。

    天津大學光通信實驗室初建時,實驗室急需一台價值26萬元的科研儀器。這在上世紀80年代是一筆“鉅款”,難倒了大家。得知情況,楊恩澤毫不猶豫放棄了自己的科研獎金,用於儀器購置。實驗室的老師們也紛紛響應,最終湊齊錢保證實驗正常進行。

    聽説家鄉基礎教育還很落後,楊恩澤幫家鄉學校聯繫捐贈了一批電腦,隨後拿出30萬元幫助城鎮中心小學建一座科學樓,並設立獎學金,承諾每年資助生活困難、學習成績優異的學生。捐完錢後,他的存摺裏只剩下5元。

    第二年,一棟面積為694平方米的科學樓在當地中心小學落成。“恩被於物,澤及後代”的紅色條幅高高懸掛在樓上,許多孩子的科學之夢在此啓航。楊恩澤常説:“我的一切都是黨和人民給的,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回報給黨和人民。”

    他本與兒子約好,在實驗室裏度過自己的百歲壽辰。兒子設想,那也算是父親與奮鬥一生的實驗室的告別,他希望父親享受沒有工作的生活。然而,楊先生沒等到與實驗室道別的那一天。

    “也許你太愛你的實驗室,這一次你沒守約,而是去了天堂,繼續你鍾愛的事業。”兒子心中那個和藹、善良、樸素、純粹甚至有點天真的老頭,走了。

    天津大學原校長、世界工程組織聯合會主席龔克在楊恩澤先生追思會上説,“一個人做點好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一輩子不求名不圖利,一輩子與人為善,一輩子有益於社會,有益於青年。難能可貴的是,先生做到了這一切。”

    天津大學黨委書記李家俊説,楊恩澤先生是校園裏的一位“大先生”,他的言傳身教和“不言之教”,都是留給全校師生的寶貴精神財富,“這筆基金,天大將管好、用好,幫助更多的科研工作者踐行興學強國的歷史使命。”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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