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學

村 學
村 學
村學是一彎新月,掛在記憶的晴空,晶瑩剔透。

村學就坐落在村子裏。學生都是村子裏的孩子。村學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十三個學生擠在一間教室裏。村學只有一個老師,老師就是本村子裏的,老師每月有5元工資。老師沒有專用的辦公室,就在教室裏改作業辦公。

麥一上場,逯老師就挨家挨户叫孩子來上學。家庭勞力少的,大人把大孩子留在家裏照看小的,不許唸書,大人們忙着掙工分,全村上學的孩子就不及一半了。

逯老師教我們語文和算術,他給我們一年級上課時,二年級的學生都被趕出教室在院裏寫生字。教室的牆上,老師掛了一個小黑板,寫下大大的“山石土田人口手……”然後老師開始領讀,老師的發音不是普通話,卻一遍又一遍,即使被咳嗽嗆得面紅耳赤,也不間斷他領讀一句我們跟讀一句的節奏,直到我們會讀會寫為止。讀着讀着時間久了,我們就把聲音拉得長長的,故意破壞了這種抑揚頓挫的節奏,逯老師就虎着臉,停下領讀,拿着他那個磨得光滑的木尺,走進我們中間,查看我們的口型,我們就張大嘴巴,閉了眼睛,搖頭晃腦,很投入的做着樣子朗讀。老師約摸大家疲乏了,就吹一聲哨子,便下課了。門外二年級寫生字的學生便一鬨而散,一年級和二年級又廝混在一起了。

這時候老師也走出教室看我們玩。我們男女同學“擠油油”。二年級同學靠牆站了一排,一年級同學也靠牆站了一排,一年級擠二年級,二年級人少,擠不過我們一年級,逯老師就走過來説全體同學是一幫,擠我一個,老師説着身子靠了牆,我們十三個一字兒靠牆排開,老師喊一二加油,我們就緊緊向老師的一方使勁兒,正當老師抵擋不能時,他卻抽身一走,我們嘩啦啦倒下一大片。

有時候課間我們“叼狗娃”。孩子站成一列,後面的抓着前面同學的後衫,老師用手帕蒙了臉,雙手在眼前摸着,摸着。最前面的那個同學就盯着老師,護着我們,我們都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躲着,生怕被老師逮着。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老師總逮不到我們其中的一隻。玩得久了,老師就直向左邊撲來,其實他的意圖是衝向右邊來的,我們因為躲閃不及教師兩手逮住了兩三隻。院子裏笑聲四處,淹沒在飛塵中。再來,再來!我們都呼喊着,教師掏出口哨使勁的吹兩聲,又上課了。

二年級上算術,一年級到院子裏寫生字,我們一年級的八個同學拎着課本飛出教室,一字排開,強佔地盤,我們每人都備有一個墨棒,墨棒是從用過的廢電池中取出來的。開始大家都在地上劃了橫格寫得很認真的。當我們寫得滾瓜爛熟的時候,其他同學還在寫呀寫的,眼看他們都寫了十米遠了,都退到學校院子外面去了,我和小梅都着了慌,寫字行逐漸加寬,字也變得大而且潦草了。老師這時候站在遠遠的教室門口喊:“一會檢查你們!”我們又開始認真寫起來。抬頭望望前面,離教室門口已有百米遠了,我們寫了都幾百遍了,一直寫到崖畔上,看見了溝底的泉水,泉水邊有隊裏的飼養員趕着一羣騾馬,騾馬爭先恐後地喝水,崖畔的樹枝投下陽光斑駁的影子,鳥兒們在為我們免費歌唱,太陽毒花花的,想是晌午時分了,我們都在等待老師吹哨子。

這時候村學的高處有一個老太太喊:“堂堂——堂堂哎——”堂堂是老師的名字,老師聽到老太太的喊聲,果真吹了一聲長長的哨子,同學們就一齊向教室奔去。

老師清點了人數,最後一項是站隊。我們都揹着書包,齊唱《東方紅》一遍,然後立正,向右轉,路隊長起頭:“我是公社的小社員——”我們趾高氣揚的唱着,浩浩蕩蕩走過村隊部,解散了。我們七八個拉着老師的手,老師肩上掛着七八個書包,和社員們一起進了家門。

村子裏晚上也放電影,地點就在村學院子裏。

放映前的一段等待對我是最長的時候。可父母把放電影這麼重大的事情卻若無其事,總是不肯提前晚飯的時間,直到父母從山上回來,匆匆忙忙把紅薯片焐在鍋裏吱吱響的時候,我在門外都跑了好幾遍,我看見村學院子裏有燈亮起來了,照徹了村子一大片,發電機嗚嗚地響着,飄渺的燈光裏,人聲一片嘈雜,我疑心同學們已經端端坐在銀幕下,屁股下坐着鞋子,等待電影開演了。母親看見我怨怒的樣子,便揭開鍋。一團蒸氣升起,鍋裏躺着白花花的紅薯片,母親給我口袋裏裝得滿滿的,我捂着口袋,熱乎乎的直奔村學。

慶幸得很,電影還沒開演呢。有幾個大人幫着栽杆子拴喇叭,放映員忙着調光聚,錄旺,小梅幾個真早早蹲在銀幕下了。

燈關了,音樂響起來。放映機上有盤子那麼大小的兩個輪子同時轉起來,一束光射向幕布,這時候我並不覺得有多麼餓了,只呆呆品味着夜色瀰漫了的劇情。那晚放映《地道戰》,銀幕下我們都屏息凝神,等待鬼子陷進游擊隊的埋伏圈,游擊隊每消滅一個鬼子我們就歡呼,全場人都歡呼,一直到我們游擊隊打了大勝仗,劇終了,銀幕下還一片遺憾聲,唏噓不斷。

接下來加演《紅樓夢》,纏纏綿綿的不刺激,我們都不愛看,大人們也不愛看,村學院子裏人漸漸稀了,只有那個發電機嗚嗚響個不停,兩個女放映員還固執的站在機子前,熬着時間。

大人們都回去睡覺了,他們天亮還要掙工分呢,銀幕下只剩下錄旺小梅我們村學的鐵桿姊妹們,久久不肯離去,因為村學是我們的,我們是村學的主人。

有時候是炎熱的正午。我們吃了午飯去村學的時候,我們先去老師家,因為老師拿着教室的鑰匙。七八個孩子都擠到老師家院子裏,嘰嘰喳喳的,有的要摸摸老師家的炕,有的要爬上院牆摘杏子,那天老師家來了一個大姑娘,個子還比老師大,斜坐在炕沿邊,穿得很好看,一句半句的給老太太説話,我們猜想是老師的對象吧,幾個女孩子擠過去,靠在温柔的大姑娘身邊。調皮的男孩子們見了大姑娘卻把自己羞得咯咯咯互相來回擠,擠着擠着擠到炕沿邊,擠到老太太和那個大姑娘中間來了,老太太就用枴杖把我們往出趕。老太太約有70歲了,衣衫襤褸,下身癱瘓了,出門進門都拄着兩個枴杖,平常時候老師一走,老太太就一個人整天坐在門前,我們在村學院子寫生字的時候老遠就能看見的,她的胯下老墊着一個蒲包,看天上雲捲雲舒。等待村學裏當老師的兒子歸來。老師家的門檻很高,門檻下面有個洞,貓可以自由出入,老太太趕我們時,我們來不及逃出高高的門檻,老師家的黑狸貓走的慢騰騰都逃到我們前面去了。

又是一個下雨天,我們只能坐在教室裏。二年級朝黑板,一年級背過身去。我們沒有凳子,凳子都是自帶的,沒有課桌,一頁長板支起來就可以爬三個人。有一次天下大雨,老師扛着鐵鍁改水路去了,教室裏亂糟糟一片,學生前後跑着,有的女生上廁所去了,幾個男生悄悄跟上,埋伏在廁所牆後邊,往女生身上扔土塊,那幾個女生提着褲子,哭哭啼啼要找老師評理討公道。二年級有幾個挽起褲管扔下破鞋在院子裏打滑滑。他們先是助跑三五步,然後站定,滑出去七八米,這種不邁步子而產生的位移挺愜意的。不好動的同學坐在位子上開絞絞,打手背,有的把麻紙疊成32開,還參差不齊的,就用針線在邊上穿過去又穿過來,作業本就釘成了。那時候我們用不起白紙,全用麻紙寫作業,鉛筆寫了一遍,藍筆還可以在上面寫,鋼筆寫過了,在黑字上還可以用紅筆寫。

老師改了水路回來了。頭上頂個草帽,一身淋漓,進了教室。陰沉着臉:誰到外面去了?於是那些打滑滑的還有哭喪着臉告狀的女生都悄悄踅回教室,教室頓時一片安靜。窗外滴滴答答掛下雨簾,雨腳滴進檐下水渦,像不知疲倦的時鐘在走。

春去春又回。我升到二年級的時候,我家生活又一次到了窘境。傍晚放了學,我們餓得到處亂撞。放下書包鑽進廚房裏,缸裏有莜麥面,母親是打了記號的,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幾把盛在口袋裏。把手挖下去的地方刨平。揭開缸蓋,撈一把酸菜,狼吞虎嚥地吃上幾口,然後挎上籃子,到村頭剜苜蓿去,生產隊的苜蓿剛剛長出嫩芽,春風中輕輕向我們招手。苜蓿是多麼親切啊!我們每個人都能剜半籮筐,只等母親散工回來就可以做一頓美餐了。

又是一個星期天。初冬時節,村前村後樹葉落盡。我和哥哥趁着月色,趕着我家那口瘦豬,悄悄帶上門出去。

豬一進生產隊的洋芋地,餓得到處嗅。半天也嗅不出個什麼。突然,見豬停下匆忙的腳步,嘴直往地裏拱,我趕過去,手在豬拱的地方刨,是一個大大的洋芋,我驚喜地放進籃子。等到豬再拱時,我照例趕過去,又是一個洋芋,如此這樣,我就拾到半籮筐洋芋了。月色朦朧,地上厚厚的一層霜,我和哥哥提着沉甸甸的半籮筐洋芋,高高興興趕着豬回到家門。昏黃的煤油燈下,父親的臉色很難看,父親見我們回來了,奪下哥哥腕裏的籃子,把哥哥的書包扔到我們面前逼供哥哥:你的作業本呢?我知道是我們出門尋食物時父親檢查了哥哥的書包。哥哥這時候低垂着頭,吞吞吐吐地告訴父親,他用作業本換了別人的饃。

炕桌上端上來的粥涼了,沒有人動。房頂是用葵花莖作椽的,映在碗裏的稀粥中,清晰可見。

母親在我們一旁抹眼淚,無奈地撫摸着我的頭。

那年,村學就解散了,合併到附近的初中。村學就像空殼,多年再沒有人進去過。

今年國慶放假,我到我們老家去,老家已經沒有幾個親人了。逯老師還健在,老師的妻子還笑我們當年在村學學習的情景呢,當年那個大姑娘終於成了老師的妻。村學的那間房子早已拆除了。四周的圍牆多半坍塌,裏面栽滿了白楊樹,樹都有碗口那麼粗了。昔日夥伴們的笑聲似乎還飄在村學的上空。站在樹林中,我很象樹林中的一株,永遠固執地堅守着記憶裏的家園。

村 學
主播 | 孫學良

作者:丁勝利

後期:鮑元明

編輯:李彩彩

審核:馬永萍   李娟娟

監製:李徵兵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3688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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