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歷屆聯大附小畢業班師生合影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聯大附校校徽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畢業證書
“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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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美光

“抗戰烽火的大背景,像遠山後面時隱時現的陰霾,更反襯出春城的陽光和煦與白雲、藍天、長虹的壯麗,我的小學生活就是在這背景下展開的。”西南聯大附小校友張企明深情地説。

確實,西南聯大附屬小學這所在抗日戰爭中誕生的著名小學,這所連續八十來年扮演着雲南小學教育領頭羊、排頭兵角色的小學,已在我國基礎教育史上寫下了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追溯這所學校的辦學歷史和辦學精神,對於我們今天如何紮根中國大地辦教育仍然有着很好的啓迪意義。

警報聲中誕生

在國家危難之際,西南聯大遷滇後,除了師生經受艱難困苦,隨遷而來的聯大教職員親屬也遭受各種各樣的考驗,其中幼小子女們的教育也是一大難題。

聯大很快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1939年9月19日,聯大開始計劃籌設附校。1940年7月10日,聯大正式成立了附設學校籌備委員會,學校全稱定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師範學院附設學校”。9月3日,入學考試委員會舉行了第一次會議。9月21日,又舉行了第一次教導會議,議定10月21日開學。隨之,日軍侵入越南,昆明空襲頻仍,只好改到11月1日開學。然而,臨近開學日,空襲狀況再行加劇,只好再次改緩。經過幾番波折,1940年11月21日下午2時,在省立昆華工業學校大禮堂,聯大附校終於舉行了第一次開學典禮。辦校之初,分中學部、小學部和幼稚園,錄取學生310人。其中,附屬小學六個年級,初中三個年級。

頻繁空襲下,為了教師和小朋友的安全,學校不得不調整上課時間,使用便於攜帶的教具。小學一、二、三、四年級上午無課,下午3時至6時上課,地點在昆華工校東面的幾間教室;五、六年級和初中各班則從上午7時半出發,疏散到西郊黃土坡以東的露天上課。

為了適應這移動的課堂,附小同學上課時只好使用可以摺疊的支架,支架上放上一塊用油漆漆過的木板,就算是課桌了。每天,高年級的小朋友們就坐在馬紮上,在簡易“課桌”旁聽老師們講課。如果露天有陽光暴曬,就準備一柄大傘和油布,用以遮蔽日光。到了中午,老師和小朋友們湊在一起,喝一點稀飯,啃一點饅頭,就算是午飯了。露天上課結束後,下午3時,師生們又返回學校,在室內上課(疏散時帶去的教具則存放在租用的民房內)。

“這些辦法實行起來固然不容易,但是由此也可以知道當時適應環境,克服困難的作風。”(魏澤馨《校史》,載1945年12月出版的《國立西南聯大師範學院附屬中學校第五週年紀念特刊》)在這樣艱苦的條件下,空襲的威脅妨礙了課業的教授,各年級只好借用全校的團體活動時間來補課,但也必須保證每週至少能有一次團體活動。

1941年8月,聯大附校改換校名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師範學院附屬中小學校”。經過兩年的辦學,班次不斷得到擴充,人數增多,中小學合在一起辦學,管理和教學上已多有不便。於是,1942年8月起,聯大附校中學部和小學部完全分開了。附小就以坐落在大西門外聯大新校舍西南邊的“浙江享堂”(舉辦喪事和停靈的地方)為校舍。附中則搬到北門街南菁學校上課。

“説醜話,喝瀉藥!”

附小始終有遠大而踏實的辦學夢想,從成立的那天起,就一直把培養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人格健全的小公民作為自己的教育目標。其辦校宗旨有二:一是認真教學,對學生進行嫺熟、正確、迅速、絲毫無誤的學習訓練(DRILL)和徹底、明白的理解力(UNDERSTANDING)培養;二是進行教材教法的實驗性創造。

在學生錄取方面,實行嚴格的遴選標準,在符合入學年齡標準的前提下,入學考試(1940年五、六年級的招生考試須考算術、社會、自然、作文、默讀五科)如有一科分數為零分,概不錄取。行政工作方面,在附校主任(相當於校長)之下,僅設教導、事務、出納、會計四課(相當於今日之“處”,會計主任由聯大會計主任兼)。另設輔導委員會、顧問委員會、生活指導委員會和設備委員會,同時以教導會議為全校最高審議機構,力求行政與教學合一,互為聯動。

在學生工作方面,學校注重孩子們的身心健康,注重在實際生活中養成他們的價值取向。“在身體方面,除了通常體育衞生的功課之外,我們希望能與家庭通力合作,使兒童不染上寄生物、皮膚病以及其他可以避免的傳染病,積極注意兒童身體的正常發展和衞生習慣的養成……在這樣家庭學校雙方小心操護之下,個個都可以茁壯起來。至於心的健康,卑之無甚高論,只求學生有‘出息’,能作的自己作,能受的自己受,當能負責自己負責,可嘗試的鼓勵他去嘗試,遇到困難去設法克服……”(黃鈺生:《西南聯合大學師範學院附設學校成立趣旨》)在價值訓練方面,尤以名人傳記和有教育意義的故事為主要教材。對於一些有特殊情況的學生,學校專門召開級務會議討論教育學生的方案,對於品學兼優的學生則設獎學金以資激勵。

在這裏,學校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看法,對每個小朋友來説,品德的養成極為重要。王佩華校友回憶:有一天,我不經意地説了一句什麼話,周圍的同學立刻起鬨:“説醜話,喝瀉藥!”他們一面有節奏地喊,一面簇擁着我走向校醫室。“説醜話,喝瀉藥”是學校培養文明習慣的一項措施,我不幸撞在了槍口上。看熱鬧的人越跟越多,我羞愧難當,滿腹委屈,哭泣着、辯解着、掙扎着,在眾目睽睽之下,勉強喝下“瀉藥”。那味道淡淡的,不難聞,也不難喝,喝了也沒有拉肚子。事後我想,那恐怕是一杯普通的蒸餾水,加幾滴小蘇打。“瀉藥”之説,是用來嚇唬你,讓你牢記不忘的。果然,這杯“瀉藥”讓我終身受益,在其後的時光裏,我淪落到生活的底層,經歷過極其惡劣的生存環境,卻沒有沾染出口成“髒”的惡習,我得感謝那杯“瀉藥”。

不希冀培植天才但不踐踏天才

學校從多方面鼓勵和支持小學生的個性發展。不磨滅孩子的稜角,重視和保護小朋友的個性,關心小公民們的身心健康,通過美術、音樂等特長的培育,廣泛開發小同學們的個人興趣和內在發展潛力,是聯大附小一貫的做法。

聯大師範學院院長、附校主任黃鈺生在附設學校“成立趣旨”中説:“我們寧願要頑皮淘氣的孩子而不願要無生氣的孩子。根據這種認識,本校對於每個兒童的興趣、膽量、氣質加以愛護,對於藝術、音樂、勞作、團體活動等解決表現自我的科目,將特別注意。本校同人不敢希冀培植天才,但不踏踐天才,例如圖畫,小孩子誰不好畫?在兒童與物之間、兒童與人之間、兒童與事之間,碰着卻是難免而且常有的事,教師雖然關心,而決不做褥墊,作靠山、圍牆、代勞的使者。孩子們在現實的雨陽中長成人,而不是在暖窖中燻出來……本校同人對於兒童個人興趣必須小心翼翼地培植灌溉。世界對於兒童總是新鮮。”

“年輕的園丁精心培育幼苗”,這是聯大附小的孩子們快樂成長的重要原因。曾在聯大附小任教的劉瑜老師説:“朝夕與那三十名學生相處,感情上打成一片,學習精神旺盛,競爭力強大,因每週,每年級一定有演説、壁報、清潔、遊藝及體育上各項活動的比賽,人人有一顯身手的機會,教師便助他們爭取光榮勝利。”

在如此氛圍下,孩子的天性受到了滋養。聞一多先生的幼女聞惠羽(愛稱“小妹”)抗戰時期也曾在聯大附小念書。和別的小朋友一樣,聞小妹也做過追雞的遊戲。她留下了小詩:“我追雞,雞叫,躲進草裏,雞天真,草也天真……”她常常坐在小板凳上幫家裏剝蠶豆,於是有小作品《一個大豆》:“一個豆,脱下他的衣,/裏面好像天,拆成兩半,/一個會哭,一個會笑。”1944年5月初,聞一多全家搬回城裏,她又寫下了《鄉村跑了》:“又美麗又好玩的小鄉村,/黃花香,綠草嫩,跑到那(哪)裏去了呀!/我在昆明,他在那(哪)邊呢?”

就算是因陋就簡的體育活動,也受到孩子們熱情的歡迎。馮鍾潮校友回憶説:“1945年,我在西南聯大附小讀三年級。學校只有幾間分散在兩個院落簡陋的教室, 這還是好不容易籌到的。操場緊鄰一片墳地,在三棵大樹間釘了兩個鞦韆,另幾棵樹間釘了幾塊木板作為體育和遊戲的攀登架,這幾乎就是全部,但我們的老師非常好,在這裏我們受到了生動活潑的全面教育。”

學校要有學校的文化氣氛和生活氣息。在老師們的指導下,附小同學經常出版《附小壁報》,合唱團經常有精彩的表演,兒童節還表演話劇,圖書室也主要由小朋友自己管理。校園內還有菜圃,班級之間經常評比種菜能手。附小校園的路邊栽滿了鮮花,小朋友們都非常熱愛自己簡陋又美麗的校園。

在這樣的氛圍薰陶下,聯大附小的孩子們養成了勤奮學習、愛好讀書的好習慣。吳慶寶校友説:“聯大附小有一個圖書館,書可以借回來看。我就一本一本接着看,有的時候看着有趣的就一邊走路一邊看,那時候路上沒那麼多車。昆明的路髒極了,大小便什麼東西路上都有,踩着也保不住,但就是為了看那書捨不得放。這不單是我一個小孩,我覺得聯大附小的孩子們都是這樣。”

教育大動脈的輸送者

學高為師,德高為範。一直以來,聯大附小的辦學深受各方好評,尤其是深受學生的擁護。這其中,最重要的是附小有一支敬業愛生的教師隊伍。從校領導到普通教師,都傾其所有教授、愛護學生,既是同學們知識的傳授者,又是品德修養的楷模。

附校主任黃鈺生,是著名的教育家,一生熱愛教育事業。對於聯大附校的創辦,他認為:“這是平生最滿意的一件事,是我的得意之作。”對於這一得意之作裏面的孩子,他充滿了父母般的喜愛。在聯大附校,他的“摸頭之樂”極為有名。他每看到學生健康成長,就發自內心地喜悦和慰藉。他自己説:“我愛青少年,他們是祖國的未來和希望,見到他們,我總喜歡摸摸他們的頭,感到這是一種樂趣,我稱之為‘摸頭之樂’。”

聯大附中附小都延攬了不少人才,聯大的不少畢業生,或在這裏任教,或在這裏實習。翻譯家嚴復之女嚴倚雲、後來成為人口學家的戴世光夫人施寶貞等都曾在這裏任教。附小教師劉瑜回憶,附小“對教師的要求是熱心全力,不許有任何兼職(寫作及對學生有益的活動例外),一旦發現兼職,馬上辭退,毫不容情,所有時間不分晝夜,要為自己班中的三十名學生服務,每人的個案追溯、性格、品學、健康、思想行為等必牢記心中,隨時有被查問的可能,待遇比別校高,節數比別校少,但幹起來仍是日以繼夜的忙”。對於來校實習的學生,學校要求要按照一定時間講授一定教材,在職教師則隨堂聽課指導,以訓練和指導實習生的授課能力,絕不讓實習的應有效果落空。

張企明校友回憶:“老師中有不少是正規大學或師範院校畢業的,也有聯大老師的家屬,素質和水平都較高。師生關係大約受聯大校風的影響,遠較後來我到北平所上的小學更為平等、親切。師生間相敬相愛,一片蓬勃向上歡樂融洽的氣氛。”

這些師長,不僅有着過硬的教學本領,同時更有着吸引學生的人格魅力。他們對教育事業的極端熱愛,以及濃烈的家國情懷都始終影響着學生們。戴汝為校友回憶:“回想起自己所受的教育,我慶幸走的不是一條‘讀死書、摳分數’的窄路,那時在西南聯大附小、附中確實聚集了一支思想開明、作風民主、學術有成的高質量的教師隊伍。他們把東、西方文化與科學巧妙而自然地結合,將做人的美德和淵博的知識,像大動脈輸送新鮮血液一樣傳播到我們的頭腦中。是良好的中小學教育使我樹立了做人的準則、打下了較全面的文化知識基礎,並培養了我們的廣泛興趣。老師對我們管而不死。在那個年代,他們的民主思想深深地感染了我。少時的薰陶往往影響人的一生,這一信念及作風,後來幾乎貫穿了我的整個學術生涯。”

“桃李向榮實累累兮”

聯大附小校友吳植榛和馮姚平在《母校頌》中寫道:“昆明,永遠佔據我們的心靈。回憶起西南聯大附小,就像回憶故鄉和母親一樣。親切的鄉音、難忘的風土人情、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勾起無限的童年遐想。”對母校充盈着滿滿的濃情愛意。

愛,正是聯大附小最鮮明的文化符號。和任何一所學校一樣,聯大附小有自己獨特的校風。這一校風,來自聯大“剛毅堅卓”的文化滋養,也來自南開學校活潑自由的風氣。附小繼承了西南聯大的團結精神,1941年起就制定了自己的三環校徽。校徽呈三角形,上平下尖,白色為底,三方鑲一道紫邊,正中的上方為三個黑色的連環交叉小圓圈,代表附校隸屬於抗戰烽火中三校合組的西南聯大(白紫為清華、南開校色,白黑為北大校色)。圓圈下為“聯大附校”四字。

附校有自己的校歌,由語言學家張清常教授所作。全詞為:“在這裏四季如春,/在這裏有愛沒有恨。/我們要活潑精神,/守秩序,/相敬相親。/我們讀書要認真,/知識要多,/頭腦要清新。/ 能獨立判斷,/能儉能勤,/發憤努力,/好好的做個人。 ”

這首校歌是“薰陶集體精神的文藝”(黃鈺生語),其主題詞為“有愛沒有恨”“好好的做個人”,強調附小要培植和祥慈愛的教師與天真活潑的兒童,老師和同學們之間應該是相互欣賞,共同成長的。在這樣的環境中,小朋友對師長的崇敬、教師對小朋友們的愛撫、小朋友之間的友愛都是發自內心的。在附小的校園裏,處處充滿着和諧和快樂。

“有愛沒有恨”,就是要擯棄偏見、嫉妒、虛偽、抱怨、煩惱,將愛與善傳染整個校園。在這樣的氛圍裏,小朋友們的生活充滿了互助與快樂,整個校園富有生趣。愛的陶冶孕育了人們期待的教育效果,以致到了大雪紛飛的日子,聯大附小的小孩子竟可以將年輕的女教師“雪葬”,將其變成“活雪人”,歡聲笑語傳遍校園。

孩子們當然也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環境。也正是在這樣的育人文化、偉大的愛力薰陶和培育下,孩子們“生活在愛的歌聲裏,煩惱根本擠不進去”(弗特:《教育之光》)。所以,“我們經過附小時,嗅着花香,看着花色,便想到在這兒有個花圃,裏面培養着中國最寶貴的花朵。”(黃鈺生:《回憶聯大師範學院及其附校》)

“春風熙熙時雨滋兮,桃李向榮實累累兮。”從聯大附小走出的這些寶貴的花朵,都競相綻放,成了祖國各行各業的佼佼者和國家建設發展的楨幹之才。他們中有鋼鐵冶金專家、中國工程院院長、英國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徐匡迪,中國模式識別科技終身成就獎和中國系統工程終身成就獎獲得者、中國科學院院士戴汝為,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ITER)計劃中國專家委員會首席科學家、中國科學院霍裕平院士,電工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國際歐亞科學院院士嚴陸光,著名作家宗璞,著名翻譯家、《拉封丹寓言詩》譯者遠方(胡淑雲),著名社會學家潘乃谷,著名畫家聞立鵬、何寶森,著名國際問題專家嚴四光,湯用彤之子湯一玄,沈從文之子沈龍朱、沈虎雛,馮至女兒馮姚平,楚圖南之子楚澤涵等。眾賢薈萃,羣星閃耀,這是聯大附小精心培植和影響下結出的累累碩果。

1946年5月4日,西南聯大正式結束後,留昆的聯大師範學院獨立設置,改稱國立昆明師範學院。聯大附小也隨之更名為“國立昆明師範學院附屬小學”並於8月1日發佈了首批招生廣告。1984年,更名為雲南師範大學附屬小學。

學脈賡續,千金難易。在聯大附小辦學精神的激勵下,一代又一代附小人秉承聯大附小時期的辦學傳統,勇於開拓,持續創新。他們始終憧憬着:“我有一個美麗的理想,我有一個美麗的希望,它牽引着我的腳步,走上寬廣的道路,給予我的心,以不斷的希望與安慰。因此我不寂寞,我不淒涼,我可以架起生命的小船,把理想當舵,把希望當帆,乘着海上的風浪,航行到遙遠的地方……”(1947年11月21日校慶獻詞)

這從光榮歷史走來的“有愛沒有恨,好好做個人”的精神火炬,必將傳得更久更遠。

供圖/龍美光、袁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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