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岳飛草書《弔古戰場》
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羣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羣。亭長告餘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廣大遼闊的無邊無際的曠野啊,極目遠望看不到人影。河水彎曲得像帶子一般,遠處無數的山峯交錯在一起。一片陰暗淒涼的景象:寒風悲嘯,日色昏黃,飛蓬折斷,野草枯萎,寒氣凜冽猶如降霜的冬晨。鳥兒飛過也不肯落下,離羣的野獸奔竄而過。亭長告訴我説:“這兒就是古代的戰場,曾經全軍覆沒。每逢陰天就會聽到有鬼哭的聲音。真令人傷心啊!這是秦朝、漢朝,還是近代的事情呢?
浩浩:遼闊的樣子。垠(yín銀):邊際。夐(xiòng):遠。糾紛:重疊交錯的樣子。黯:昏黑。曛:赤黃色,形容日色昏暗。蓬:草名,即蓬蒿。秋枯根拔,隨風飄轉。挺:通“鋌”(tǐng),疾走的樣子。亭長:秦漢時每十里為一亭,設亭長一人,掌管治安、訴訟等事。唐代在尚書省各部衙門設置亭長,負責省門開關和通報傳達事務,是流外(不入九品職級)吏職。此借指地方小吏。三軍:周制:天子置六軍,諸侯大國可置三軍,每軍一萬二千五百人。此處泛指軍隊。
吾聞夫齊魏徭戍,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愬?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嗚呼噫嘻!
我聽説戰國時期,齊魏徵集壯丁服役,楚韓募集兵員備戰。士兵們奔走萬里邊疆,年復一年暴露在外,早晨尋找沙漠中的水草放牧,夜晚穿涉結冰的河流。地遠天長,不知道哪裏是歸家的道路。性命寄託於刀槍之間,苦悶的心情向誰傾訴?自從秦漢以來,四方邊境上戰爭頻繁,中原地區的損耗破壞,也無時不有。古時稱説,外夷中夏,都不和帝王的軍隊為敵;後來不再宣揚禮樂教化,武將們就使用奇兵詭計。奇兵不符合仁義道德,王道被認為迂腐不切實際,誰也不去實行。
齊魏、荊韓:戰國七雄中的四個國家。荊,即楚國。這裏泛指戰國時代。召募:以錢物招募兵員。徭役和召募,是封建時代的義務兵和僱傭兵。腷(bì必)臆:心情苦悶。愬,即“訴”。四夷:四方邊境的少數民族。夷,古時對異族的貶稱。耗斁(dù妒):損耗敗壞。戎:西方少數民族。此泛指少數民族。夏:華夏,漢族。王師:帝王的軍隊。古稱帝王之師是應天順人、弔民伐罪的仁義之師。文教:指禮樂法度,文章教化。用奇:使用陰謀詭計。奇兵:乘敵不備進行突然襲擊的部隊。王道:指禮樂仁義等治理天下的準則。迂闊:迂腐空疏。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旌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温,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踣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竭,矢盡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暴骨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唉喲喲!我想像北風搖撼着沙漠,胡兵乘機來襲。主將驕傲輕敵,敵兵已到營門才倉卒接戰。原野上豎起各種戰旗,河谷地奔馳着全副武裝的士兵。嚴峻的軍法使人心驚膽戰,當官的威權重大,士兵的性命微賤。鋒利的箭鏃穿透骨頭,飛揚的沙粒直撲人面。敵我兩軍激烈搏鬥,山川也被震得頭昏眼花。聲勢之大,足以使江河分裂,雷電奔掣。
期門:軍營的大門。旌旗:旗幟的統稱。旌,用旄牛尾和彩色鳥羽作竿飾的旗。組練:即“組甲被練”,戰士的衣甲服裝。此代指戰士。析:分離,劈開。原作“折”,據《唐文粹》及《文集》改。窮陰:猶窮冬,極寒之時。海隅:西北極遠之地。海,瀚海,在蒙古高原東北;一説指今內蒙古自治區之呼倫貝爾湖。繒纊(zēng增kuàng曠):繒,絲織品的總稱。纊,絲綿。古代尚無棉花,絮衣都用絲棉。憑陵:憑藉,倚仗。輜(zī資)重:軍用物資的總稱。都尉:官名,此指職位低於將軍的武官。踣(bó博):僵仆。勝(shēng生):盡。蹙(cù促):迫近,接近。冪(mì密)冪:深濃陰暗。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漢傾天下,財殫力痡。任人而已,豈在多乎!周逐獫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勳,和樂且閒。穆穆棣棣,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民,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徧野,功不補患。
何況正值極冬,空氣凝結,天地閉塞,寒氣凜冽的翰海邊上,積雪陷沒小腿,堅冰凍住鬍鬚。兇猛的鷙鳥躲在巢裏休息,慣戰的軍馬也徘徊不前。綿衣毫無暖氣,人凍得手指掉落,肌膚開裂。在這苦寒之際,老天假借強大的胡兵之手,憑仗寒冬肅殺之氣,來斬伐屠戮我們的士兵,半途中截取軍用物資,攔腰沖斷士兵隊伍。都尉剛剛投降,將軍又復戰死。屍體僵仆在大港沿岸,鮮血淌滿了長城下的窟穴。無論高貴或是卑賤,同樣成為枯骨。説不完的悽慘喲!鼓聲微弱啊,戰士已經精疲力竭;箭已射盡啊,弓弦也斷絕。白刃相交肉搏啊,寶刀已折斷;兩軍迫近啊,以生死相決。投降吧?終身將淪於異族;戰鬥吧?屍骨將暴露於沙礫!鳥兒無聲啊羣山沉寂,漫漫長夜啊悲風淅淅,陰魂凝結啊天色昏暗,鬼神聚集啊陰雲厚積。日光慘淡啊映照着短草,月色悽苦啊籠罩着白霜。人間還有像這樣令人傷心慘目的景況嗎?
牧:李牧,戰國末趙國良將,守雁門(今山西北部),大破匈奴的入侵,擊敗東胡,降服林胡(均為匈奴所屬的部族)。其後十餘年,匈奴不敢靠近趙國邊境。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殫(dān丹):盡。痡(pū鋪):勞倦,病苦。漢武帝時,多次大舉征伐匈奴及大宛、西羌、南越,以至“賦税既竭,猶不足以奉戰士”、“天下虛耗”,甚至“人復相食”。見《史記·平準書》、《漢書·食貨志》。獫狁(xiǎn險yǔn允):也作“獫狁”、“葷粥”、“獯鬻”、“薰育”、“葷允”等,古代北方的少數民族,即匈奴的前身。周宣王時,狁南侵,宣王命尹吉甫統軍抗擊,逐至太原(今寧夏固原縣北),不再窮追。二句出自《詩經·小雅·六月》:“薄伐狁,至於太原”。城:築城。朔方:北方。一説即今寧夏靈武縣一帶。句出《詩經·小雅·出車》:“天子命我,城彼朔方。”飲至:古代盟會、征伐歸來後,告祭於宗廟,舉行宴飲,稱為“飲至”。策勳,把功勳記載在簡策上。句出《左傳》桓公二年:“凡公行,告於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勳焉,禮也。”穆穆:端莊盛美,恭敬謹肅的樣子,多用以形容天子的儀表,如《禮記·曲禮下》:“天子穆穆”。棣(dì弟)棣,文雅安和的樣子。荼(tú塗)毒:殘害。殷(yān煙):赤黑色。《左傳》成公二年杜注:“血色久則殷。”陰山:在今內蒙古中部,西起河套,東接內興安嶺,原為匈奴南部屏障,匈奴常由此以侵漢。漢武帝時,為衞青、霍去病統軍奪取,漢軍損失亦慘重。
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悽悲。弔祭不至,精魂無依。必有凶年,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我聽説過,李牧統率趙國的士兵,大破林胡的入侵,開闢疆土千里,匈奴望風遠逃。而漢朝傾全國之力和匈奴作戰,反而民窮財盡,國力削弱。關鍵是任人得當,哪在於兵多呢!周朝驅逐獫狁,一直追到太原,在北方築城防禦,爾後全軍凱旋迴京,在宗廟舉行祭祀和飲宴,記功授爵,大家和睦愉快而又安適。君臣之間,端莊和藹,恭敬有禮。而秦朝修築長城,直到海邊都建起關塞,殘害了無數的人民,鮮血把萬里大地染成了赤黑;漢朝出兵攻擊匈奴,雖然佔領了陰山,但陣亡將士骸骨遍野,互相枕藉,實在是得不償失。蒼天所生眾多的人民,誰沒有父母?從小拉扯帶領,抱着揹着,唯恐他們夭折。誰沒有親如手足的兄弟?誰沒有相敬如賓友的妻子?他們活着受過什麼恩惠?又犯了什麼罪過而遭殺害?他們的生死存亡,家中無從知道;即使聽到有人傳訊,也是疑信參半。整日憂愁鬱悶,夜間音容入夢。不得已只好陳列祭品,酹酒祭奠,望遠痛哭。天地為之憂愁,草木也含悲傷。這樣不明不白的弔祭,不能為死者在天之靈所感知,他們的精魂也無所歸依。何況戰爭之後,一定會出現災荒,人民難免流離失所。唉唉!這是時勢造成,還是命運招致呢?從古以來就是如此!怎樣才能避免戰爭呢?惟有宣揚教化,施行仁義,才能使四方民族為天子守衞疆土啊。
蒼蒼:指天。蒸,通“烝”,眾,多。悁(yuān冤)悁:憂愁鬱悶的樣子。寤寐:夢寐。布奠傾觴:把酒倒在地上以祭奠死者。布,陳列。奠,設酒食以祭祀。不至:不能達於死者。精魂:精氣靈魂。古時認為人死後,其精氣靈魂能夠離開身體而存在。凶年:荒年。語出《老子道德經》第三十章:“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大舉興兵造成大量農業勞動力的徵調傷亡,再加上雙方軍隊的蹂躪掠奪以及軍費的負擔,必然影響農業生產的種植和收成。故此處不僅指自然災荒。守在四夷:語出《左傳》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