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清代冤案的制度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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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訊逼供的濫觴。雍正八年湖北麻城塗如松案:八名人證在酷吏高仁杰刑審過程中“立斃杖下”,塗如松更是飽受重刑,只求速死。甚至署理麻城知縣湯應求也因堅持原讞,而被“連用夾棍,使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乾隆元年河南鄭州強盜輪姦案,劉氏被施以竹板敲手之刑,“求死不得,只好供認賣姦”。嘉慶二十一年山東泰安徐文誥案,被嚴刑逼供的徐文誥,“兩膝潰爛,筋骨皆現,蛆毬出入如彈丸”。刑訊逼供之濫觴,不一而足。清代審判“務得輸服供詞”“據供以定案”。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雖然後期主張廢除刑訊,亦不諱言曾對犯人“分班拷訊”,有時甚至“拷至日暮”。在清代,掌嘴、笞杖、夾棍、拶指,均是合法刑訊手段;法定之外的酷刑亦層出不窮。重刑之下,“畏刑甚於畏死”,又何以“刑獄平”?

任重而位卑的仵作。乾隆五十年海昇殺妻案:刑部仵作李玉接受賄賂後,“雖然認出烏雅氏脖頸上的傷痕並非致命傷,仍然以自縊喝報”。都察院西城仵作王國泰二次屍檢亦不敢翻刑部之案,直至乾隆皇帝震怒,另調大興縣仵作第三次檢驗,方報“顯系踢死”。嘉慶十四年江蘇淮安李毓昌案,仵作聽從知縣命令,“用水將血跡洗去”,並將屍體草草處置,在屍格單上填報自縊完事。道光元年刑部舞弊案,宛平縣仵作被買通,驗屍時便將致命傷隱匿不報,只喝報説“內損身死”。道光四年浙江德清徐氏案,前後仵作兩次蒸檢結論均是自縊身亡,直至另調外省仵作檢驗,方驗明“實系被掐身死”。命案之要,首在驗屍。仵作之職,對於推勘定讞至為重要。正所謂“獄事莫重於大辟,大辟莫重於初情,初情莫重於檢驗”。但以仵作地位之卑微,極難秉公勘驗。仵作與娼優隸卒同屬賤役,不僅薪俸微薄,而且地位低微,易被賄賂和操縱。一旦檢驗出錯,又責罰極重,所謂“工食本微,獲咎復易”。

考績與議處制度疏漏。清代地方司法之惡,以諱盜誣良最為昭彰。對於轄內強盜入室搶劫,甚至殺傷事主的案件,地方官吏極為牴觸據實立案上報。如若不能壓服事主,就往往諱盜為竊或諱盜誣良。誣良又通常是將罪名誣陷給事主的家庭成員。鄭州強盜輪姦案就是河南地方官隱匿盜情,層層羅織,而致無辜者十餘人被擬為死罪。道光年間四川遂寧胡氏姑嫂案,亦是知縣執意諱盜,重刑逼認胡氏姑嫂謀夫殺兄。諱盜誣良之肇因,首要是清代官員的考績制度。地方官如果不能在限期內破獲強盜案,就有“疏防”之罪。偵緝逮捕強盜的期限僅為四個月,以當時刑偵技術條件,可知捕盜破案之難。依清代議處制度,疏防處分不僅直接針對地方州縣官,而且向上連帶知府、道員和綠營副將。因此,地方官諱盜誣良,上司往往察而不發。

司法與行政混沌一體。清代地方司法與行政合一,《清史稿》雲:“知縣掌一縣治理,決訟斷闢,勸農賑貧,討猾除奸,興養立教。凡貢士、讀法、養老、祀神、靡所不綜。”瞿同祖稱州縣官是“一人政府”,司法與行政職權混沌一體,刑名錢穀都有關考績晉升。州縣官職掌司法,查勘檢驗、緝兇捕盜、監禁人犯、審理詞訟、執行判決等職權集於一身。州縣官雖然科舉出身,飽讀詩書,對律例卻不熟悉,而是依賴刑名幕友。幕友代批呈詞、代擬判決,卻又無權參加庭審,只是依賴幕後聆聽和閲卷。至於緝兇捕盜,更是全憑縣衙捕快。捕快雖是公人,但其為非作歹,“甚於盜賊”。清代名吏方大湜論捕役有八害,以豢賊分肥為最。

形同虛設的監督體系。清代地方審轉體系,本為層層監督設計,以避冤獄,但當時的司法監督體系形同虛設。“救官不救民者,上控之案,使冤得申,則官之禍福不可測;使不得申,即反坐不過軍流耳。而官之枉斷與否,則非所計也。”蒙冤事主一方只得遠赴京師控告,以求上達聖聽。鄭州強盜輪姦案,系經縣府司省多輪審理並由巡撫擬定,當事人親屬只能進京控訴。乾隆先是派出刑部侍郎吳應棻、內閣學士伊爾敦為欽差大臣覆審,後又遣令刑部尚書孫嘉淦會同河道總督白鐘山審理此案。泰安徐文誥案更是歷經一次部駁、兩次京控,方由嘉慶委派欽差平反冤案。清代刑事冤案,標在官吏舞弊,而本在制度設計。“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星夜趕科場的士子英才,素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可惜,有的人卻隨宦海沉浮,依違積習,吏治廢弛,終是制度之弊。究問刑事冤案,如俗諺雲:“鹽打哪鹹,醋打哪酸。”如果刑訊逼供通行、司法職能不分、監督體系虛設的制度不求改變,刑事冤案定然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