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
6月17日,很多人的朋友圈都被一條消息刷屏:“建議國家改變販賣兒童的法律條款拐賣兒童判死刑!買孩子的判無期!”有媒體稱,截至目前,已有超過百萬的網民在各社交平台表態支持。
面對洶湧的“民意”,專業人士還是耐心給出了反對意見:人販子一律判死,可能會把被拐的孩子推入更危險的境地。有人不厭其煩的引用意大利法學家貝卡利亞的名句:“刑罰的威懾力不在於刑罰的嚴酷性,而在於不可避免性”,以此來反對民間單純的嚴刑峻法訴求。
其實口號內容上的爭議並不新鮮,無論是打拐還是死刑,都已經是公共輿論經年討論的經典話題,但是為什麼忽然間引起了如此規模的關注和轉發?媒體人石扉客認為“所謂殺光人販子被瘋轉是網絡時代的一類變種雞湯,BBS時代傳過一陣,微博時代傳過一陣,現在輪到微信時代再發作一次。”
回想一下,這些年來刷過你的屏的口號不全是雞湯,除了“殺光人販子”,還有“寧可大陸不長草,也要XXXXX”、“寧添十座墳,不添一個人”等等……這些口號之所以總能引起瘋狂轉發,首先在於其本身合乎了某種規律,另外與現實環境的關係也密不可分。
●極端口號有什麼規律?
口號,按照《漢語大詞典》的解釋為:帶有綱領性和鼓動性作用的簡短句子,常供口頭呼喊;《現代漢語辭海》的釋義為:供人呼喊的具有鼓動性和煽動性的詞、短語或短句。由此可見,具與鼓動性和煽動性是口號本身的特點,而極端口號在這方面表現的極為明顯。
極端口號最顯著的特點就是使用全稱量詞,就是用一個簡單的名詞概括所有人。其中典型有10年前深圳龍崗警方懸掛的標語:堅決打擊河南籍敲詐勒索團伙。類似的還有“中國男人配不上中國女人”、“日本人都很殘忍”等等。
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李河曾在接受採訪時説:“當陳述時不以追求真理,而是以追求轟動效應為目的時,往往就會用全稱判斷,它是一種宣傳和鼓動式的話語。”
當使用全稱量詞之後,勢必要對這一羣體進行判斷,這時候就用到了斷言法,典型的句式是“XX都XX”。比如在法國大革命中,要是問那些參與革命的民眾啓蒙思想是什麼,恐怕大多人都不知道,但是他們深受那些口號的鼓舞:“國王和貴族該死”、“殺了他們,我們做主人”。現實中很多人最熟悉的斷言口號就是“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就收腦白金”。
勒龐在《烏合之眾》一書裏寫道:“做出簡潔有力的斷言,不理睬任何推理和證據,是讓某種觀念進入羣眾頭腦最可靠的辦法之一。一個斷言越是簡單明瞭,證據和證明看上去越貧乏,它就越有威力。”
當極端口號出現之後,就需要不斷地重複。納粹德國宣傳部長戈培爾的名句:“謊言重複一百次就會成為真理。”在1939年德國閃擊波蘭之前,納粹德國的媒體為侵略製造藉口:波蘭擾亂了歐洲和平,波蘭以武裝入侵威脅德國。類似的大字號標題不斷重複出現在德國報紙頭條,給公眾造成波蘭即將進攻德國的錯覺,當德國發起閃擊時,沒有人會站出來反對。
勒龐在《烏合之眾》中還説道:“如果一個斷言得到了有效的重複,在這種重複中再也不存在異議……此時就會形成所謂的流行意見,強大的傳染過程於此啓動。”比如,微博上有人喜歡將流行的極端口號前面加上“跟我念”,或者後面加上“是中國人就轉”、“不轉不是中國人”。
極端口號本身在語言上還需要聳動,直指人的情緒,比如“寧可華夏不長草,也要XXXXX”;同時,粗暴直接的語言比文雅的語言更具有傳播力,就像是廈門大學最近做的實驗,在提醒行人不要橫穿馬路的標語中,最有效的是“你醜你橫穿”。
此次引起瘋狂轉發的“所有人販子都該判死刑”基本就是按以上規律傳播的,“所有人販子”是全稱量詞,“都該判死刑”是一句不需要思考的斷言,在社交網絡上隔一段時間就瘋轉一次,很多人對此早就深信不疑;語言雖然簡單粗暴,但足以直抵一些父母的內心。
什麼人在轉發着這些極端口號
在不少人看來,這種簡單粗暴的極端口號既不講理,也有沒現實可操作性,只能感嘆“這是朋友圈檢測智商的好工具”。事實上,很多平時分析問題頭頭是道的人,在極端口號面前也非常容易中招。這與文化知識水平有關,也與羣體心理息息相關。
復旦大學博士韓承鵬在《標語與口號:一種動員模式的考察》這篇論文中寫道:“標語口號一般都是使用簡單明瞭的常用字來書寫,容易識字,正好與社會成員的文化水平相吻合,易於入腦及耳。”在現在的中國,識字對於大多數人來説都已經不是問題,但邏輯和理性思考對很多人來説還是比較高的要求,這時候就非常利於極端口號的傳播。
而那些平時看問題很透徹的人,為什麼也會被極端口號吸引?以前,一直有一個觀點是“互聯網把人變得原子化、個體化”,而隨着社交網絡的發展,互聯網本質上是在“去個體化”,甚至是把人變得羣體化。微信朋友圈並不是屬於個人的,而是屬於所有你微信裏好友的。個體的心理特徵與羣體的心理特徵是完全不同,這種不同也造就了極端口號在羣體當中的瘋狂傳播。
勒龐在《烏合之眾》裏分析説:“在集體心理中,個人的才智被削弱了。異質性被同質性所吞沒,無意識的品質佔了上風。”“無意識在我們的所有行為中作用巨大,而理性的作用無幾。”“羣體不善推理,卻急於採取行動。”
這種特徵在2008年“抵制家樂福”和2012年的反日遊行中體現的非常明顯,一些人喊着平時漠不關心甚至是反對的口號。從數量上來説,組成羣體的個人會感受到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這使得他敢於發泄本能的慾望。
勒龐還認為:“羣體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事情:提供給他們的各種意見,想法和信念,他們或者全盤接受,或者一概拒絕,將其視為真理或絕對謬論。”“一旦受到某種持續的刺激,大眾的情感強度就會像不受控制的慣性運動一樣,不但攀升。”
極端口號正是運用羣體上述心理特徵,使用簡單有力的文字,通過反覆出現來征服接受者。表現在社交網絡上的就是大規模的刷屏轉發。
●什麼樣的社會環境更容易產生極端口號?
這個世界上曾把極端口號運用到極致的是納粹德國,其手法的顯著特徵是社會信息流通的不自由,一方面,納粹政府定向和重複灌輸於己有利的信息,使得理性判斷成為不可能,權利受損而不自知;另一方面,不少德國民眾也積極參與到口號的創作、傳播之中。這些都是簡單、易記、上口、煽動、武斷的口號能夠快速傳播的制度基礎和文化基礎。
在社會變革時期也容易產生極端口號。除了前文提到的法國大革命時期,中國歷史上也有類似的口號,陳勝喊出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張角喊出的“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都是在變革時期,一呼百應、促成運動的口號。
極端口號也是商業營銷的好模式。同樣是前文提到的“腦白金”廣告詞,就把“斷言法、重複法、傳染法”運用到了極致。同樣,這一次引起瘋狂轉發的“所有人販子都該判死刑”也被媒體揭出是場互聯網營銷。
被轉發的圖片最下邊有一個推廣鏈接,是某婚戀網站的註冊頁面。微信公眾號移動互聯網分析説,每註冊一個用户,該網站都為此付費,換句話説,這是該網站的一次“花錢買用户”的商業行為。通俗點説,這無非又是一次靠曝光率轉化註冊用户的案例,而這次的曝光率利用的是人們的同情心。
(福建省南安市一人販子指認現場)
如果想要減少這種極端口號的影響力,首先得讓信息更多的流動起來,討論多起來。打拐是一個複雜的問題,它除了涉及法律以外,還涉及社會習俗、父母責任、計劃生育、社會保障……這麼多問題統統訴諸為“死刑解決一切”,短期內是信息不足造成的,長期看原因也包括邏輯欠缺導致受眾缺乏基本的思考能力。
中國政法大學方流芳教授在微博中説:“謊言、誤導和迷信構成了一個充滿荒謬性的世界。荒謬性引起一陣陣跺腳相罵,但情緒宣泄總是壓倒真相追問,人們總是錯過透視荒謬性的機會,因此,荒謬性與認知長期伴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