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被困產牀15年,生子機器太可悲。隨丈夫到廈門打工15年,這個貴州女人就一直在生孩子,“肚子沒平過”。她想要生個男孩,為此肚子“越生越薄”,皮膚被衣服擦過都覺得疼。
女子被困產牀15年 生子機器太可悲
之前幾次生產,夏月蟬都不去醫院,就在10平方米的出租屋裏完成。出租屋在半地下,夠10口人“擠擠睡下”,兩張鐵架牀和一張竹牀佔據了大半空間。陣痛來臨,夏月蟬平躺在牀上使勁,丈夫王忠魁剪臍帶。消毒“最好用酒精,沒有就用白酒”。
即將迎來第8個孩子的時候,夏月蟬最大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已經11歲了,最小的還不到1歲。她兩手腕各有七八個扎針留下的瘢痕,大腿上全是摩擦的淤青。接產的女醫生看不下去:“你為什麼拿命換這個孩子?值得嗎?”
這些孩子中5個沒有户口。還有兩個孩子生下不到一個月就生病夭折了。她花了半分鐘才想起次序可能是“在老六前”——“太傷心了,不願多提”。夏月蟬年齡最大的雙胞胎女兒在一所外來務工子弟小學讀五年級,很多孩子都不願和她們玩,説她們“頭上有蝨子”。
搞計劃生育的人來過,但夏月蟬並不擔心——“我們困難大家都知道,怎麼交罰金呢?”
夏月蟬除了懷孕和哺乳之外,只能靠撿垃圾補貼家用,丈夫王忠魁一個人打零工負擔全家人的生活。就在老八降生前不到一週的時候,王忠魁為一個老闆清理被颳倒的鐵皮房,接觸了漏電的高壓線,不得不接受截肢手術。夏月蟬聽到丈夫的消息傷了心,癱軟在牀上下不來。
他們的同鄉記得,這一家子15年來住在廈門湖里區安兜社,很少與別人來往——“這家人知道別人在議論他們,生了這麼多。”同鄉們揣測,他們對兒子的執着來源於王忠魁。他是家中唯一的兒子,一脈單傳。
夏月蟬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15年間,王忠魁從未表達過一定要個男孩,也從未抱怨過生了女兒。
夏月蟬也知道重男輕女不是個好詞。但想生一個男孩的願望還潛藏在這個家重疊的陰影裏,偶爾被路過的老鼠尾巴掃過。
每次懷孕,丈夫都會撫摸着夏月蟬的肚子説,“我猜,這次怎麼樣都是一個男孩了。”
每一個女兒降生的夜晚,夫妻倆在黑暗裏睜着雙眼。夏月蟬偷偷觀察丈夫,他正注視着女兒嘆息流淚。她於是也流下眼淚。
夏月蟬感覺丈夫對女兒,“表情不一樣”,走在路上看着別人的兒子表情也不一樣。她難以描述那是一種怎樣的表情,只是説,“你看到就懂了,女人都會懂的”。
有些時候,她覺得“受不住了”,看見隆起的腹部“就發抖”,“每一次生孩子,都是死一次”。但是很快又堅定下來,“我要盡力,為了老公”。
王忠魁和夏月蟬從未領過結婚證。“一起出去打工,就算在一起了。”王忠魁體諒妻子,早晨出門前常幫着把堆積的女兒衣服洗了,也很少和妻子吵架。讓兩人都印象深刻的一次爭吵是在來廈門的第一年,夏月蟬想工作,王忠魁不同意——“我養你!你為什麼要工作?”
在這個貴州漢子心中,男人養家,女人顧家,是天經地義的分工和義務。
“自從結了婚,我覺得自己像鳥兒被關在了籠子裏。” 夏月蟬感嘆,“再要自由自在,只能在夢裏,或者我死了。”
出租屋越塞越滿。常有好心人上門送些舊衣物,有時會多勸幾句“生男生女都一樣,我有個孫子還想要個孫女呢”。和王忠魁同來廈門的同鄉鄭傳嬌多年無子,收養了一個女兒。
但鄭傳嬌仍覺得,“不管哪裏,有個男孩都是光榮的。”
為了這份“光榮”,生孩子成了夏月蟬唯一的事業。這次生老八實在太兇險,不得已去了醫院。醫生建議剖腹產。需要多交2萬元,她咬牙忍住堅持順產。
“我真的盡力了,非常非常盡力了。”月子裏虛弱,她困在牀上,拿手擋住眼睛。
夏月蟬沒有什麼朋友,她每天都在凌晨醒來,燒水、做飯、給小的餵奶,催大的上學。白天,她挺着大肚子,招呼一羣孩子,出門撿垃圾。等孩子都睡下,她需要換洗收拾。
東西越收拾越多,視線所及全是雜物。拳頭大的女孩鞋子像果實一樣掛在鐵衣架上,一串七八雙,深深淺淺的粉色。高架牀底藏着一根細竹棍。氣不過的時候,她用來管教女兒,打完心疼後悔,她又抱着女兒哭,鞋子串就隨着牀架晃動。
撿垃圾的工作是與王忠魁多次交鋒後爭取來的。王忠魁不希望妻子辛苦,也覺得丟臉。夏月蟬則希望能多少補貼點兒家用:2個大塑料瓶1毛錢,15根鐵棍則能賣1元錢。雜物堆在門口,幾乎擋住了半個家門。
這不是夏月蟬想象的生活。來廈門前她坐了三天的綠皮車,本以為會抵達一個廣大的世界,“生活會越來越好”。
在貴州山裏的時候,家裏的親戚叫她“敢子”,是個大大咧咧甚至有點野蠻的女孩子。男人會的她都會:上樹摘果子,下河撐船,搬起大石頭捕捉藏匿其下的游魚。她喜歡水,眼力好,能看清水流的暗湧和轉彎,長篙一戳,劃出老遠。
那時候她的家鄉窮極了。只有過年才殺一頭豬,掛起來,吃一年。招待客人的時候,割一寸左右的肉炒菜。有一次為了一盤四季豆誰吃得多,她和最小的弟弟吵架。她先拿起鐮刀,弟弟一急拿斧頭削了她胳膊,鮮血直流。
她記得在貴州,女人分為兩類:姑娘和嫂嫂。嫂嫂們有自己的規則。有個嫂嫂結婚四五年沒有生育,大家都“瞧不上”,小姑們吃飯不願意和她坐在一起。後來嫂嫂生了個孩子,和小姑們又親熱起來。
而姑娘的最終歸宿終是嫂嫂。她讀書讀到小學三年級,沒錢了。家裏人求助於一個大伯,對方説:如果是男孩就借了,女孩讀了書也沒出息,終究是要嫁人的。她在門口聽到了,賭氣不讀了。
之前看嫂嫂生孩子的的時候,做姑娘的她嚇得發抖——“哪裏敢想我以後也會生孩子。”但“敢子”姑娘最後還是在異鄉做了“嫂嫂”。
遇見鄰村小夥王忠魁的那一年,她爸爸一直着急把她嫁出去,急得拿棍子打她。她“賭氣一樣”,相處一天就答應和他在一起。第二天就一起坐上了東去的列車。
這個男人很矮,穿着一套特別寬鬆的“套服”,“誰穿都不好看”的那種。但不抽煙、不喝酒、不嫖不賭,這是“難得的”。在去廈門的火車上,王忠魁給夏月蟬買了一瓶可樂。那時候,村裏人出門都“自己帶瓶子灌點車上的涼水”,那是珍貴的飲料。
王忠魁知道,“自己家庭情況不一樣,必須要努力幹活”。他偏愛夜班,賺得能比白天100多元。15年來,他過年只回過一次家——春節期間的活工錢更高。
即使如此,一家人的日子仍然過得緊巴巴的。有時候一桶3升的菜籽油可以吃3個月。一天買1元錢的豆芽。鹽巴放一點點,有點鹹味就可以了。
15年來,夏月蟬沒買過新衣服,全靠鄰居救濟。王忠魁送了她一個幾百元錢的玉鐲,她一直捨不得戴。
周圍的打工者會不時接濟這家人,但很少深交。他們有時會抱怨夏月蟬不讓女兒和自己的孩子玩。夏月蟬有自己的盤算:孩子一玩會鬧矛盾,這樣大人也會有矛盾。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矛盾。
在孩子心目中,夏月蟬是個嚴厲的媽媽。爸爸出事後,兩個孩子不願意上學,“想照顧家裏”。夏月蟬心急如焚,她知道讀書是跳出這個擁擠出租屋的好途徑。但她並不知道該怎麼勸説,只能邊哭邊罵。
夏月蟬覺得,自己一年比一年腦子糊塗,記不住事情。她能放在每個女兒身上的精力越來越少。有一次,不到1週歲的老七差點跑丟,她以為只是去了隔壁玩耍。後來很長時間,小姑娘的眼神稍微望向門口,夏月蟬就通電似地從牀上坐起,大聲呵斥。
夏月蟬覺得對不起她們,“生在這樣一個家庭,吃了太多苦”;又埋怨她們不懂事,不體諒自己的辛苦——出租屋裏的生活已經比她“當年好多了,能吃飽,有學上”。
她沒有想過放棄她們。許多人打電話詢問領養,被她一一拒絕了。“我們自己的孩子自己養。”
她只能期望女兒嫁人,像她一樣有自己的“靠山”。“女人,好像有了男朋友,就放心了。”
不過她覺得更靠譜的出路還是擁有“自己的兒子”,屬於“靠山”的性別。只是王忠魁的受傷打亂了她的計劃。
事故發生後,王忠魁的左手被截到只剩下15釐米,“誰能想到15釐米能有這麼短呢。”他躺在病牀上揮動不存在的手。自他13歲起,那隻手就攪動水泥,打磨沙土,壘實廈門市湖里區江頭的高樓地基。他看着那裏從一片棚户區變成了房價驚人的開發熱土。
“滾!”在病牀,他對妻子怒吼。夏月蟬知道丈夫只是難受——“他一個男人,養家的能力沒有了,不想拖累我。”
她求助於媒體,外界的幫助湧了進來。兒童衣物被整袋整袋送來,來不及摺疊,只能平鋪着。慰問品快要從這個小屋子裏溢出去。
但這不是她急需的,丈夫的手術需要錢。一家人未來的生活也存在問題。
夏月蟬代替了丈夫承擔起與外界打交道的角色。10平方米的家從未接待過這麼多的訪客。最忙的時候,她的電話每隔15分鐘就要響起一次。那是一台150元的老式手機,“不容易被孩子摔壞”。她不懂微信和支付寶,“因為覺得那是不正經的男女勾搭的工具”,於是只能給捐助者念一個記在廢收據本上的銀行賬户——那是王忠魁名下的賬户。
截肢後的王忠魁還要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恢復手術,夏月蟬不得不一個人撐起這個擠滿了孩子的家。“不能生了。都這樣了,還怎麼生?”手術前一天,兩人都對記者説。但有小男孩經過,夫妻倆的目光還是追了過去。
王忠魁希望妻子回老家,在那裏帶孩子。在等待手術的過程中,他已經學會用嘴和鼻子使用手機。他想求求認識的老闆,介紹個一隻手也能幹的工作。
而夏月蟬並不想回鄉。這次獲得捐款的體驗,讓她開始後悔自己對智能手機的陌生。她希望這次丈夫手術好了以後有機會學習。
她想好了,“由不得老公反對不反對”,自己要找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