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現場調查:如何塑造一顆高尚的心智?

  你也許説人類的心智是造物主最高貴的產物。這話大多數人是以為如此的,尤其是指像的那種心智一般,能以一個長的數學方程式去證明彎曲的空間。或像的心智那樣,發明留聲機和活動影戲,或像其他物理學家的心智那樣,能測量出一顆行近地球或遠離地球的星辰的光線,或去研究無從捉摸的原子構造,或是像彩色電影攝影機發明家的心智一樣;和猴子的無目的、善變的、暗中探索的好奇心比較之下,不得不使我們承認我們確有一個高貴的、偉大的心智,有一個能夠了解這宇宙的心智。

  然而普通的心智只是可愛而不是高貴的。如果人類的心智都是高貴的,那麼我們將變成完全理性的動物,沒有罪惡,沒有弱點,也沒有錯誤的行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這世界將變成一個多麼乏味的世界!我們一定會變成極討厭的動物。我是一個人性主義者。所以一無罪惡的聖人引不起我的興趣。而在我們的不理性中,自相矛盾中,戲耍和假日的歡樂中、成見中、頑固中和健忘中,我覺得我們都是可愛的,如果我們都有一個十全十美的頭腦,則我們在每一新年裏便無用做新的計劃。

  當我們在大除夕回想到新年裏所決定的計劃時,我們發現我們只做到了三分之一,另外三分之一不會實現,還有三分之一則已經忘卻了。人生之美便在這裏。一個計劃如果可以完全實現,便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趣。一個將軍如果預先知道可以絕對獲勝,連雙方死傷的確數也能預料得到,他對戰事便會失掉興趣,還不如把它放棄不幹爽快些;下棋的人,如果知道對方的心智——不管是比他好的、壞的,或平常的——而無錯誤,便不會再想下棋。如果我們看小説時,確知書中每個人物未來的心思動作,因此而料到小説的最後結果,那麼所有的小説便無一讀的價值了。閲讀一部小説,便是在追求一個多變動的、不可測度的心智,這個心智由一條以許多連續發生的情勢而造成的迷路,在相當的時候,實現其不可測摸的決定。

  如在小説中寫一個嚴峻的、無寬恕心的父親,假如一直沒有寬容子女的時候,在我們看來便不再像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不忠實的丈夫。如果永遠是這樣的話,不久就會失掉讀者的興趣。你可以假想一位驕傲的作曲家,人家無論怎樣規勸他,總不願替某一位美麗的女人寫一出歌劇。可是當他一聽見有一位他所憎惡的作曲家想做這件工作時,便會馬上答應的。或試想一位科學家,發願不把他的著作刊在報紙上,可是一看見一位和他競爭的科學家弄錯了一個字,他便會忘掉自己所定的規律,拿着作品去發表。這裏,我們把握到人類心智的特性了。

  人類的心智是不理性的,是固執的、偏見的,是任性的,是不可預料的,因此也就可愛。如果我們不承認這個真理,那麼我們費去一百年在人類心理學上的研究工作,便不能算有結果。換言之,我們的心智仍保存着人猿智力上那種無目的、暗中摸索的性質。

  試看人類心智的演進程序。我們心智的功用原本是一個覺察危險而保全生命的器官。而它的終於能夠體會邏輯和準確的數學方程式,僅是一樁偶然的事。我們的這個心智確不是為這種功用而創造的。它的原來功用是僅想嗅嗅食物。但除了嗅嗅食物外,如也能嗅嗅一個抽象的數學公式,固然也不壞。以我的觀念,人類的頭腦是像一條章魚或海盤車,長了一些觸角以便摸索真理,待摸到後就把它吃掉(我對其他動物的頭腦,觀念也是如此)。我們今日總説“摸索”(Feeling)真理,而不説“思索”(Think)真理。腦部及其他的感官就是摸索用具。頭腦的觸角怎樣摸索真理,在物理學上有着一個很奧妙的現象,正如眼睛網膜中的紫色怎樣感光一樣奧妙。當頭腦每次和其他有關的知覺器官脱離聯繫,從事所謂“抽象的思維”時,當每次離開詹姆斯(W.James)所謂知覺的現實(Perceptual reality)而逃進意念的現實世界(The Wolrld of conceptual reality)時,它的活力消滅了,人性也消失了、退化了。我們都被一種錯誤的見解所困惑,以為心智的真實功用便是思維,如果我們不更正我們對“思維”這個名詞的錯誤觀念,我們一定會在哲學上造下很笨拙的錯誤。當一個哲學家走出他們的書房,去觀察市場上的往來羣眾時,這個錯誤的見解一定會使他感到幻滅,好像思維與我們日常的行為是很有關係似的。

  已故的魯賓遜(James Harvey Robinson)在《創造中的心智》(The Mind in the Making)裏,曾經想證明我們的心智是怎樣由四個基本階段而產生,他以為人類的心智,是由於動物的心智、野蠻人的心智、孩童的心智和傳統的文明人的心智漸漸產生出來,現在還在這四個基本階段上進展着;他同時又更進一步説,如果現代的人類要想把文明繼續發展下去的話,我們還須產生一個更善於批評的心智。我的思慮比較科學化的時候,頗贊同這個見解,可是在比較明慧的時候,卻懷疑這個階段在一般的進步上是否能辦得到,或甚至是否適宜。我頗願讓我們的心智,像現在一樣地不合理下去,這是可愛的。我不願見到我們在這世界上都變成十全十美的理性人類。我不相信科學的進步嗎?不,我不信任聖者的境界。我反對智識嗎?或許是,或許不是,我只是愛好人生,因愛好人生,所以我極端不信任智能。

  你可以幻想出一個完美的世界,在那裏報紙上沒有殺人的新聞,因為那時大家都是無所不通、無所不知,因此沒有一所房屋會發生火警,沒有一架飛機會失事,沒有一個丈夫會遺棄他的老婆,沒有一個牧師會跟歌女私奔,沒有一個皇帝會因戀愛而犧牲皇位,每個人的心思都千篇一律,大家都各照着他自己在十歲時所決定的計劃去實行,絲毫不苟——這麼一個幸福的人世還是省了吧!在這麼一個世界裏,人生的一切興奮和騷動全都消滅了。世界沒有文學了,因為那時已沒有罪惡,沒有錯誤的行為,沒有人類的弱點,沒有混亂的情慾,沒有不規則的舉動,最壞的是,沒有令人驚異的事物。那就等於四、五萬觀眾在看他們預先已知道那一隻馬得錦標的跑馬比賽一樣,毫無趣味。人類易生錯誤的本性是人生色彩的精粹所在,正如跳(左三點水右兵)跑馬比賽上的出冷門一樣的有興趣。試想約翰遜博士(Dr.Johnson)如果沒有他的固執偏見將成為怎樣一個人?如果我們全是十全十美的理性人類,那麼我們非但不能變成十全十美的智者,反而將退化而成自動機器,而人類心智也只在記錄某一些衝動,像煤氣表那樣機械地記錄下來。這便是不人道的行為,而不人道便是不好。

  讀者或許疑心我在故視罪惡為美德,竭力替人類的弱點辯護。這是不對的。如果我們一方面有了一個完全合理的心智,而獲得了理性完美的行為,另一方面,卻會失去了人生的歡樂和色彩。跟一個具着美德但是平凡模樣的丈夫或妻子同過一生,是再無聊也沒有的事。我相信種種極其理性的人類所造成的社會,確是適於生存的,但我疑惑在這種情境之下的生存是否值得。我們固然要想盡種種方法去造成一個有秩序的社會——可是我們卻不要一個太過於有秩序的社會。我想世上,也許螞蟻這種動物是最理性的動物。它們無疑地已經創立了一個十全十美的社會主義國家,在這種制度之下生活了近一百萬年。如單以理性的行為方面而論,我想螞蟻應當佔第一位,人類佔第二位(但我還是懷疑我們是否有這個資格)。螞蟻是一種耐勞的、健全的、好儲蓄的、肯節儉的動物。它們的生活都受着社會的統制和自我的訓練,但是我們卻不然。它們為了國家或社會,肯一天工作十四小時;它們只知道義務而很少想到權利;它們有恆心、有秩序、有禮貌、有毅力,尤其有着更嚴明的紀律。人類在紀律方面是拙劣的標本,拙劣到連做博物院裏的標本也夠不上。

  (文:林語堂,原標題:《論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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