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大院裏的嘻哈歌手:曾因創作網絡歌曲走紅

  機關大院裏的嘻哈歌手

  “最近《中國有嘻哈》特別火,下面上場的這個人……”主持人頓了頓,“他也看過!”

機關大院裏的嘻哈歌手:曾因創作網絡歌曲走紅

  9月24日,郝雨在機關單位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攝

  不大的舞台被笑聲淹沒。一位中年男人疾步走上台。他短髮,戴一副近視眼鏡,身材略微發福,穿T恤、牛仔褲和運動鞋,和電視上那些戴鴨舌帽和墨鏡的嘻哈歌手完全不同。

  他叫郝雨。2003年,他因網絡歌曲《大學生自習室》為人所知,是紅極一時的説唱歌手。

  十四年過去,郝雨從大學校園走進了機關大院,也從嘻哈少年變成了中年大叔。白天,他是身着襯衫西褲的公務員;暮色四合時,換上休閒裝,走進三里屯、東直門一帶的酒吧裏,變成一名脱口秀演員。

  他今年36歲,和所有使用保温杯的中年男人一樣,房子、車子、孩子組成的生活漩渦讓他團團轉。只有站在台上的此刻,他能獲得片刻喘息。

  “過了氣的拳擊手”

  站上台半分鐘後,郝雨一本正經地問:“真的有人以前聽過《大學生自習室》?舉個手,讓我感受一下。”

  舉手的人不少。郝雨掃了一眼,“都把手撂下吧,不要累到我的歌迷。”台下,笑聲四濺開來。

  這是一個週四夜晚。三里屯一家不大的酒吧裏,一百多位觀眾聚在一起,看包括郝雨在內的6名脱口秀演員的拼盤演出。碰上週末,這裏要變成一個沙丁魚罐頭。

  “大家知道北京地鐵高峯的狀態吧,車一到站,門兒一開,人還沒上,先掉下來四個……那天我擠在車裏頭,感覺後面有人捅咕我。回頭一看,一老大姐,拿個自拍杆‘哎哎小胖子,你往右邊挪一下,那個師傅,你和小胖子一起往右邊挪一下,這個女同志,不要玩手機了,你去取代那個師傅的位置,那老頭,來來,你來填補這個女孩的空白,那個老太婆你不要動啊,這個空要留給我,我是要從這下車噠!’”郝雨轉換語調,接着説,“大姐,你……華容道玩得非常好啊!”

  “坐公交時,售票大姐也玩得好,她們玩俄羅斯方塊。”他頓了頓,模仿售票員大姐:“來前門上車前門上車,你這大包塞這兒,大爺那有空座,趕緊坐着,別堵那兒,小夥子你別橫着,你順過來順過來,貼着右邊一直往裏走,對,往裏走,後門下車後門下車,來來來,下車排好隊,得嘞,又消一行!”

  現場被笑聲和歡呼聲包圍。這些段子都來自郝雨坐地鐵、擠公交的真實經歷。他把生活中刺痛自己的東西,編成段子,笑着講出來。台上的十來分鐘,成了他生活痛感的出口。

  每天早上,他6點鐘起牀,6點半出門。從小區門口坐24路公交車,和上班族、外來務工人員、外地遊客前胸貼後背站三站,再擠進地鐵2號線,被擠成“一張相片”後,在8點前到達前門附近的單位。

  “下週工作安排下發了嗎?”“海報修改方案再報領導確認一下。”“這個片子的字幕還有問題,還要再改一下。”“有本書不錯,買給大家,集中開個讀書會,把大家的發言整理成文報送”……

  一個普通的上午過去了。作為一名機關單位裏的公務員,郝雨的工作內容很瑣碎,“各種任務和事務性工作”。他有時在微博上感慨,要是公務員生活是人民羣眾説的那樣輕鬆就好了。

  今年是他做公務員的第10年。朋友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渴望自由的嘻哈歌手,卻安安穩穩做一份工作,而且一做就是這麼多年。

  去年,郝雨給兒子買學區房後又背上了房貸;愛上脱口秀後,唱歌幾乎被放棄了。他把這種感覺寫進歌裏:“我的歌迷問我什麼時候復出,我的媽問我什麼時候提副處……”

  一天夜裏,郝雨剛把孩子哄睡,準備去冰箱拿啤酒,不小心碰掉了裝唱片的盒子。這些珍藏的説唱唱片觸動了回憶。他抬起頭,鏡中的自己頭髮稀疏、腹部隆起。

  忽然,他又看到,鏡子裏的人擺出一個拿起麥克風rap的姿勢:“麥克風閒太久/已經生鏽/我低着頭坦白/沒有保留/這有一個過了氣的拳擊手/只有死在場上才能退休……”

  嘻哈少年

  鏡中的中年,曾是少年。

  在2000年的哈爾濱工程大學校園裏,人們總能看到一位穿着肥大帽衫、牛仔褲、旅遊鞋的男孩。他戴着耳機,聽着“喲喲喲”的嘻哈樂招搖過市。

  李明對大學同學郝雨的印象長久停留在一個場景裏:在晚上的宿舍走廊裏,一個小胖子在練習街舞。練習倒立時,他140斤的體重全部集中在幾根手指上,有同學路過調侃,“你這麼胖還練這個”。

  郝雨學的是測控技術與精密儀器專業。這是父母決定的。他們希望他以後從事技術工作。但他不喜歡。上自習時,別人看《模擬電路》,他看《斯巴達克斯》。他愛蘇格拉底、叔本華和黑格爾。笛卡爾的名句被他抄在日記本扉頁上,他認同“思考是我們唯一的尊嚴”。

  他成績平平。大學同學滕偉回憶,當年他們都是“不學習圈”的。

  人生前19年被壓抑的天性大概在這個時期爆發了。郝雨坦承,在大學階段,有了更多獨處的時間,常常和自己對話,開始逐漸認識自己,瞭解自己。而初中起就接觸的rap傳達出的反叛精神,讓他着迷。

  他把自己定位成知識分子。知識分子都有批判性,有自我嘲諷和懷疑精神。他很多歌都在寫大學生的生活狀態,多半是自我嘲諷。

  沒課的下午,他跑回家,卧室就是他的studio――一台奔騰2處理器的電腦,一塊一百塊錢的聲卡,一個八塊錢的簡易麥克風,網上下載一個聲音剪輯軟件,他是歌手。

  看不慣同學們刷夜打遊戲、寢室髒得像動物園、廁所漏水、暖氣不熱,他把對學校的不滿都寫進歌裏,取名《我的大學》。成品拷給幾個要好的同學“內部欣賞”。同學們紛紛稱讚“正中痛點”。

  一天,輔導員找到自動化學院團委副書記郝雨,“聽説學校有個同學做了一首歌諷刺大學生活,查一下誰寫的。”

  郝雨心裏嘀咕,自己查自己,太扯了。這事兒當然沒了後文。

  後來,郝雨接連“內部發行”了快20首歌。《大學生自習室》是其中一首。

  一夜成名。

  那是2003年,網民數量只有7950萬人,撥號上網還是人們上網的主要方式。淘寶網才建立,和網絡帶寬匹配的flash剛剛走紅,人們還在使用文曲星,mp3還很時髦。彩屏手機剛剛面世,四十和絃的鈴聲已經很先進。

  “當時的娛樂資訊沒有今天發達,網絡條件也差,大夥用電話線上網聊個天、下載個flash就很不錯了,一個東西稍微有點創意,就很容易傳播開來。哪像現在的網絡,每天各種信息目不暇接。上了頭條也很快會被新的信息淹沒。”郝雨後來分析,《大學生自習室》的走紅得益於當年文化環境的特殊性。

  有媒體統計,在4個月的時間裏,《大學生自習室》的欣賞人數突破120萬。被當時的媒體稱為“互聯網歷年人氣最旺的作品”。

  走紅後,郝雨跟媒體説,他和網絡歌手不一樣,他希望能做一個推動中國文藝復興的人,而不是娛樂大眾的人。

機關大院裏的嘻哈歌手:曾因創作網絡歌曲走紅

  9月16日,郝雨在三里屯附近的休閒吧表演脱口秀。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 攝

  抉擇

  2003年哈爾濱夏天的一個夜晚,郝雨第一次站在父母面前,拿出唱片公司的合約,説他不能按照父母對他的規劃繼續考研了,他想搞音樂。

  這是個傳統的東北家庭。母親在哈爾濱五金公司上班,父親是東北一家國營工廠的領導幹部,他們希望孩子能做務實的技術性工作。

  父母堅決不同意。他們認為,做音樂有風險,是不務正業、沒有正形。他們舉例,“鄰居那個玩音樂的孩子,不就是在婚禮上給人伴奏?”

  第二天,父母在當地教育機構找了一位心理導師和郝雨談話。導師説,你不要想着做音樂了,這是青春期浮躁症。

  郝雨有點遲疑,跑去對面宿舍問同學們的意見。大家的意見是,如果他去當歌手,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如果考上了研究生,他就是搞導航的人中最會説唱的。

  滕偉記得,郝雨離開他們宿舍時,嘴裏反覆唸叨“也對也對”。

  也是一個夜晚,郝雨推開卧室窗户,對着無盡暗夜大吼一聲。從此放棄。他説,他和所有生活在東北的人一樣,服從父輩,骨子裏保守,不敢冒險。他是生活環境的產物,還沒學會和父母對抗。

  “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命運不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哪怕你想向着那個方向努力,但不一定有這個機會。”郝雨感到,彼時那種喊出“推動中國文藝復興”的少年意氣,在瓦解。

  幾個月後,姜昆找到郝雨,希望和他一起創作一個相聲和rap結合的新節目上春晚。郝雨暫停了考研,折騰幾個月,春晚也沒上成。

  生活轟轟烈烈出軌,又平平靜靜回到原來的軌道――考研。這一次,郝雨租住在北京的鬧市區,備考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研究生,做姜昆的學生。

  所有人都覺得他會走上藝術道路。畢業那年,郝雨卻出人意料地報考了公務員。

  就在當年,他還寫了一首歌,“白領 公務員 暴發户/你我這些趨炎附勢的傢伙/因為軟弱所以你恨着/因為懶惰所以我混着……”

  室友郭振東問他,你什麼情況,太世俗了吧。

  這哪是他認識的那個郝雨。聽不慣老師的官話,郝雨會藉機調侃,“就像把皇帝的新裝扯下來的那個小孩”;卧談時,郝雨信誓旦旦説年輕知識分子要去作為,以天下為己任。

  “留北京是不是先得有北京户口?”這是郝雨的解釋。選擇公務員,不過是他向物質世界和現實生活的一次妥協。

  他也知道,當年選擇考研就已經決定了他以後不會再做一名嘻哈歌手,他將會和所有普通人一樣走一條中規中矩的道路,結婚、生子,度過平凡的一生。

  2008年夏天,領完畢業證,幾位好友相約喝酒。

  酒桌上,郝雨説,他是液體,沒有形狀,倒在罐子裏就是罐子的形狀,永遠都會順應和適應,但本質不變。

  郭振東開始理解郝雨身上的矛盾。他能一邊做學生幹部,一邊自我嘲諷;一邊愛着崇尚自由的嘻哈,一邊擁抱現實。

  “他在規則裏生存,又在其他層面尋求表達。當現實和個人的無力感結合在一起,他其實在用嘲諷表達無助。”郭振東説。

  “這就是生活?”

  畢業後,郝雨脱掉肥大的帽衫,摘下耳機,換上襯衫西褲,走進北沙灘1號院,成了中國文聯的一名幹部。主要工作內容是為藝術家服務。

  外出演出,他負責協調、服務。“XX老師,您起牀了嗎,咱們可以吃早飯啦。我在一樓電梯口等您。啊,您不想下來吃了?那行,我把飯給您送上去吧。”

  他常常要周旋於藝術家、經紀人和領導之間,晚上回到家,寫完簡報,除了睡覺,他什麼也不想做。

  在活動現場,當他看到藝術家們的同一首歌唱了十遍,同一個段子講到第六遍時,郝雨開始問自己:“這就是生活?”腦子裏的另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你這是浪費生命。”

  當年走紅時,他去北航演出,歌手張傑就住在他隔壁。演出結束,大夥一起喝酒,他倆拿着新款的彩屏手機合影,分別時還説“苟富貴勿相忘”。那會兒在東北小場子裏演出,大鵬常和他同台。

  “人家都還記得我嗎?”

  剛工作那幾年,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rap已經不能詮釋他對世界的理解。離開了校園,他失去了創作土壤。“用校園情懷唱江湖故事”的時代已經過了。

  那個一夜成名的時代也過去了。和他同時走紅的香香、楊臣剛已經慢慢被人們遺忘,人們喜歡上了周杰倫、陳奕迅、王力宏,買他們的磁帶、CD,人們看高清視頻,不再留戀flash動畫,也忘了有個嘻哈歌手叫郝雨。

  有一年聖誕節,郝雨受邀參加一檔脱口秀節目,演唱了他的新作:“這胖子誰啊/who are you/一個説唱歌手/we don't know/大學自習室/oh that's too old/有人説 大叔我勸你快走/你的數來寶在這會出醜/吳亦凡xo 不是酒/這個舞台早就屬於小鮮肉……”

  看到當天的新聞標題,郝雨苦笑――“80後大叔挑戰EXO!”

  2011年5月21日,郝雨30歲生日,他在外地出差。

  凌晨兩點半,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他發了一條微博:“在週末出差半夜加班抽空上廁所之餘,望着鏡子回顧這些年的生活,發覺自己的確在不經意間學會了諸多年輕時不擅長的事兒――比如,長時間的嘆息和經常性的苦笑。”

  “無可奈何”

  “感謝聽過我歌的中老年朋友!大週末的放棄和子女團聚的時間來看我演出……”站在脱口秀舞台上的郝雨説。

  十四年過去了,那些聽過《大學生自習室》的年輕人大都變成了沉默的中年人。當年和郝雨一起出歌的嘻哈歌手費尼克斯也早就離開嘻哈圈,做了兩個孩子的父親,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2013年,郝雨工作調動,從文聯到了另一機關單位;一年後,他也當上了父親。

  去年,他和妻子謀劃着給孩子買學區房――他們要賣掉現在的房子,付完首付,再貸款兩百多萬。每個月七千塊的工資和上萬元房貸之間的鴻溝,讓他不得不再次向物質世界投降。

  最缺錢的時候,他忍痛賣掉了以前最愛的原版日漫、玩具和珍藏的演唱會門票。拿到這一萬多塊錢時,那種感覺,和他拿到第一個月工資買下心愛之物的心情一樣美妙。

  “我甚至都想過一個段子:大風吹來,垃圾桶倒了,紙片散落一地,你上去踩一踩,會不會發現裏面有錢?或者,有一張剛刮開還沒充值就被風吹走的電話卡?許它不是,不許咱不踩。”

  他學會了把困頓埋在心裏,甚至很少和妻子提起。

  在單位裏,他始終是那個樂呵呵、逢人就打招呼、叫得上從保安大哥到食堂大叔所有人名字的郝老師。同事王剛(化名)記得,有時候,郝雨會突然對着埋頭做事的同事們説,“來來來,我給大家講個段子。”

  同事們都知道他是當年的嘻哈歌手,現在常在單位表演節目的文藝青年。

  聽到他下班後表演脱口秀的消息,王剛驚訝了幾秒鐘,又覺得沒什麼奇怪,“我們這兒埋伏了一個巨星。他要出道,也沒其他明星什麼事兒啦。”

  郝雨很喜歡一部電影,叫《摔角手》。主人公蘭迪是著名的摔角手,曾有過屬於他的時代。後來因為身體原因,他決定退出摔角圈,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享受家庭生活。二十年後,有人組織一場經典重賽,為了找回昔日榮光,他重返戰場,最終死在了擂台上。

  他多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以前他想通過説唱表達自己,沉默多年後,又選擇用脱口秀的方式回到舞台,把痛感變成了段子。只是,心境全然不同了。

  “年輕時,我心裏充滿希望,腦子裏充滿慾望,覺得天下一切都可以用rap來表達,天天想着一言興邦。進入社會以後,我才懂得外部世界是一個十分龐雜的系統,每個人都值得被原諒和理解。每一種變革都來自日拱一卒,循序漸進。”

  36歲的郝雨,變得現實、無奈,但也懂得了知足、恐懼、感恩和原諒。

  今年起,他以一週一兩次的頻率走上脱口秀舞台。這是他對抗中年危機的方式――把白天隱藏起來的自我釋放,也能“為兒子多掙幾本圖書錢”。

  幾個相熟的脱口秀演員已經做起了專場,一個主題叫“庸人俗事”,另一個叫“哎呀,算了”。

  郝雨從中看到了人生的底色。他説,大家都是在生活中傷痕累累,才寫出了讓觀眾捧腹的段子。他都想好了,以後他辦專場,主題就叫“無可奈何”。

  一個週六,郝雨走出酒吧時,已經過了零點。凌晨的三里屯,依舊燈火通明。抬起頭,被工業文明遮蔽的星光,肉眼無法抵達,可它一直都在。

  A12-A13/採寫 新京報記者張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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