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作者:吳尋,編輯:孫雅蘭,頭圖來自:真實故事計劃

一、放輕鬆

泰國清邁杭東區,李莉帶兩個孩子租住在一棟二層別墅,房租僅3000元/月。樓下是客廳和廚房,樓上有三間卧室。站在二樓陽台,能看到幾百米外清邁最大的高爾夫球場,一到週末曼谷的富人會駕車過來玩。

這是清邁最大的華人社區,方圓一公里內有兩所國際學校。陪讀,是一些華人家庭寄居在此的首要原因。走在社區,常能看到一個華人媽媽帶着一兩個孩子的組合。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圖 | 社區裏的高爾夫球場

李莉的女兒在一所國際學校讀九年級,學費一年10萬元。兒子上二年級,一年學費5萬元。四年前,他們從深圳來到清邁開啓留學之路。相較之下,深圳排名TOP10的國際學校,學費普遍在20萬至30萬元。

1978年出生的李莉看上去很年輕,頭髮染成粉色,臉上少有倦色。在清邁全職陪讀的生活,對她來説是在規律的節奏中舒適遊走。

每天早上她6:40起牀,為兩個孩子做早餐。飲食習慣已經西化,食物講究均衡搭配:雞蛋芝士三明治、牛奶、麥片、培根,以及各類水果。

早飯後,她開車把兒子小宇送進學校。李莉從未在小宇的書包裏見過任何教材、作業本、習題集,只有水壺和文具盒。老師不提倡把功課帶回家。

回到家,她開始忙於家務。泰國沒有太多便利的APP,購物更多是在線下進行,李莉會驅車去商場購買食物和生活用品,來回要幾個小時。準備好晚飯後,下午四點半,再去興趣班接孩子放學。

日子過得井然有序,除了忙於孩子的事務,李莉仍有自己的時間,可以約人喝咖啡、練瑜伽。

“來泰國不是一種選擇,而是兩種,一是為孩子選擇新的教育,二是為自己選擇新的生活。”李莉説。

因與西方教育接軌,學費和生活成本較低,以及靠近中國的地緣優勢,泰國成為許多國內家庭帶孩子留學的高性價比之選。

泰國國際學校歷史悠久,從1951年建立至今已有180餘所,知名國際學校每年能將50%以上的學生送進世界頂尖大學。相比國內國際學校動輒高達二、三十萬元一年的學費,泰國國際學校的學費往往便宜一半。

在教育圈工作的崔老師,給北京國際教育圈的家庭做了分類。海淀家庭追求洋高考,對牛劍藤(牛津、劍橋、常春藤)有執念,會讓孩子上頂級公立學校的國際部。順義富人家庭,願意一年花三四十萬元,送孩子接受私立國際教育。普通中產家庭追求高性價比,選擇去東南亞上國際學校。

避開國內激烈的升學競爭,直接對接國際名校,只是留學家庭在現實層面的考慮。國際教育注重學生全面發展、培養學生人文精神的教育模式,是吸引他們的內在動力。

李莉兒子在泰國從幼兒園一直唸到小學,如今在SIBS清邁雙語國際學校上二年級,班裏22個學生,學校採用英式教學,沿用劍橋體系,教材都是通過船隻從英國運來。

課堂的開放性體現在每一個細節。課堂不限制吵鬧,老師重視每個孩子的提問。一次GP(全球視野)課上,老師介紹説到萊特兄弟發明了飛機。小宇疑惑地問:“怎麼確定是他們發明的呢,如果有人同一年發明了飛機呢?”老師沒有急於否定他,最後沒有蓋棺定論,對小宇説:“這只是一種公認的説法,你可以去探索其他可能性。”

在SIBS,素質教育不是掛在橫幅上的理念,而是需要落地踐行的課程。泰國國際學校在課程設置上更注重平衡學術生活和課外活動,後者包括各種興趣班、體育鍛煉、科學探究以及社區服務。

小宇每年參加冬夏兩期夏令營,一期長達四五週,孩子們跟老師四處安營紮寨,錘鍊獨立生活的能力,徹底融入自然。在李莉看來,這樣的教育能充分尊重孩子的個性發展,培養孩子的人文素養與國際視野。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圖 | 老師帶學生在户外上課

38歲的白靜和李莉同住一個社區。她女兒可可所在的國際學校一進門就是籃球場,每天老師站在門口迎接孩子,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 “How about you today?”(你今天怎麼樣?)跟學生説話時,老師會俯下身來。“這裏沒有尊師重道之説,非要説尊重的話,反而是老師尊重孩子。”白靜説。

可可的班主任是個英國男人,個子高大,留着光頭,喜歡在活動日穿艾爾莎公主裙,露出長長的腿毛,不會招來任何異樣的眼光。學生從不會被題海戰術淹沒,學校每學期至少有5個課外活動,如閲讀周、動物保護周、反穿衣日等。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圖 | 反穿衣日老師跪着和學生拍照

在這裏,緊張孩子成績的家長,一般來自中國。時間久了,白靜感覺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一次女兒數學沒考及格,白靜諮詢老師問題出在哪裏,情緒有些激動。但在老師看來,這幾乎不成問題。老師安慰白靜,讚美可可各方面表現都好,不用擔心,説過最多的一句話是“Take it easy”(放輕鬆)。

不少泰國陪讀家長在分享國際學校的優勢時,都會提到全人教育。一位媽媽在博客中提到,其女兒就讀的清邁IB學校,學生從小就被鼓勵長期堅持社區服務,比如清掃校園、去孤兒院等,培養孩子奉獻社會的主動意識。

在烏托邦式的教育實踐下,中國家長及孩子被考試和分數裹挾的焦慮逐漸平復,在素質教育裏找回了對學習的熱情,並體會到慢節奏生活的愉悦。

二、卷不動了

每一個出走異國的家庭,都對比過國內外的教育體制。國內公立學校激烈的升學競爭,以及僵化的應試教育,是大多數家庭選擇逃離的初衷。

白靜曾與女兒一起體驗過一年的國內教育,最終仍然選擇忍痛止損,及時從不認同的教育體系中抽身。

白靜曾在深圳某跨境電商公司任品牌主管,兩個孩子長大後,她成為一名全職媽媽。2019年,女兒可可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為了讓她進入有名的深圳南山區某重點小學,白靜和老公傾盡家財,花幾百萬買下一套學區房。

學校招生時,大力宣傳創新辦學的理念。白靜被其小班制的創新設置吸引——一個班只招收25人,5人一張桌,圍成扇形,如同歐美電影裏出現的場景。

等到開學,她發現預期一一落空。可可所在的班級,滿滿當當擠着50個學生,老師需要戴着小蜜蜂擴音器上課。想讓孩子得到老師精細的照顧,幾乎不可能。女兒的班主任是一位剛畢業的年輕人,上完課要開會,開完會還得寫教案,甚至還要給學校寫公眾號推文,一篇推文需要經過6個領導的審核。

全校師生從上到下都追求分數,這種壓力從班主任傳給學生,再進一步傳給家長。一次考試前夕,女兒學習到深夜十點,最終成績還是不如人意。班主任對考試不理想的孩子,態度兇狠。白靜不忍,國慶節期間幫女兒多請了五天假,自駕帶女兒去敦煌玩了一趟。

一位家長對白靜的做法發表了意見, “才上一年級,不應該請假帶孩子出去玩,對其他孩子影響不好。”白靜聽後很想反駁,考慮到女兒可能會因此被同學孤立,只得把火往肚子裏咽。

在這座號稱要創新辦學的學校,白靜感受到的全是規矩和束縛。兩個孩子在走廊上跑步相撞,一個孩子摔掉一顆牙,學校採取的措施是禁止學生在走廊奔跑,違規者罰跑操場。運動會更像是規訓的集大成,全體學生整齊劃一地走方陣,向左看齊、向右看齊、列隊、踏步。“這幾乎是一種變相的懲罰手段,抹殺孩子的天性。”白靜説。

孩子説不出道理,但能表達感受。一次女兒説:“媽媽,我不想在這裏讀書了,一點都不好玩。”白靜開始思索在國內上學的意義,“以為買這麼貴的學區房就能上好學校,其實不是。”

更大的動搖,來自升學的壓力。白靜着眼的不僅僅是女兒的小學階段,而是國內一整條升學之路的殘酷,“深圳中考生壓力很大。”

思來想去,白靜決定規避風險,“如果你花高價買套學區房,幾年後孩子沒考上高中,這種落差感你能承受嗎?”第二年,她帶着兩個孩子飛向了清邁。

2021年,深圳有近10萬中考生,普通高中錄取率只有48.3%,四大名校錄取率僅4.48%。部分學校為了升學率,會讓學生簽署《自願放棄中考申請書》。2022年全國報名高考總人數為1193萬人,創造了近幾年來最大增幅,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形勢更甚。

對許多家庭來説,不僅成績至上的公立教育難以接受,國內的國際教育體系也難以打入。一些國際學校報考人數眾多,導致錄取率極低,或者只招收外籍和港澳台籍學生。種種問題,讓中產家庭把目光投向東南亞的國際學校。

像李莉一樣,許多家長不願讓孩子置身在巨大的升學壓力之下,逃避國內高考成為一條需要從長計議的道路,從幼兒園或小學階段就將孩子送出國。

2018年,李莉的女兒還在深圳一所公立學校上五年級,她感到小升初的壓力無處不在。老師的過度緊張,讓李莉也神經緊繃。孩子沒帶書或橡皮,校服領子沒翻出來,老師會直接給她發信息,指責她作為家長不夠負責。

焦慮總是在無形處蔓延。家長們總能自己摸索出一些規矩,比如,給老師送禮是必須的。“送了禮心裏會踏實些,不是為了買到老師的尊重,而是為了不被苛責對待。”看到其他家長都送了禮,李莉繃不住,也送了老師一張800元的購物卡。

焦慮發展到一定程度,就變成一種思維習慣。一次,女兒回家跟她聊起:“數學課上,老師舉例説20塊錢買不到價值200的東西”,一時間,李莉感覺女兒是在暗示自己禮送輕了,甚至開始憂慮女兒未免過早開始通曉人情。

身邊家長圈子的“雞娃”氛圍,更是讓李莉彷彿身處無法逃脱的密網。李莉的一位朋友,早早為兒子安排好升學路徑,一路讀重點公立學校,目標是考進清華大學。為了應對中考,朋友的兒子每天寫作業到凌晨2點,整個青春期都在一摞摞教材與試卷中度過,最終順利考入深圳四大名校之一。

有一天,這位朋友突然問她:“付出這麼多值得嗎?未來三年還要不要這麼做?”這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一直在李莉心裏盤旋,現在看來如同一種警醒。

隨女兒蹚過一遍國內的教育體系後,李莉不想再讓兒子重蹈覆轍。兒子上幼兒園前,李莉將深圳的幼兒園都考察了一遍,最後看上了香港維多利亞幼兒園的深圳分校。雖然提前知曉這家幼兒園不好進,但她沒想到,這裏設置的關卡會繁複到讓人失去耐心。

不僅兒子需要參加入園考試,家長也需要,包括英語水平測試以及教育理念考核等。這意味着,即便兒子考試通過,家長沒通過也不行。雖然李莉和兒子最終都通過了考試,但她開始對這種“戴着鐐銬跳舞的遊戲”感到厭倦,以至於最後“不想玩了。”拿到兒子的錄取通知書後,李莉放棄了入學。

反觀泰國的國際學校,表現得甚至有些“散漫”。一些學校整個小學階段均無任何考試,期末評估也沒有具體的分數或排名,老師再三強調不讓孩子背誦單詞,而是通過持續的閲讀去積累詞彙。失去量化指標的家長變得越來越“淡泊名利”。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圖 | 李莉的兒子小宇在上課

不同模式下的教育氛圍,首先在孩子身上顯現,在泰國佛系的教育模式下,他們的興趣顯得更加自主。一位泰國陪讀家長這樣形容在孩子身上看到的變化:他對科學節目很感興趣,還會自己查閲外文網站,滔滔不絕地分享免疫系統是怎麼回事,而這並不是老師佈置的作業。

三、陪讀,有得有失

泰國陪讀家庭,多維持着同一種模式:媽媽在泰國陪讀,爸爸在國內賺錢。這意味着,陪讀媽媽們需要承受照顧孩子學習和生活的雙重壓力。

剛到清邁時,女兒的英語基礎差,李莉每天把她送到幾十公里外的地方補習,一邊還要照顧年幼的兒子。兩個小時的課程,她和兒子只能在外面等,邊等邊喂蚊子。

一次,家裏兩隻烏龜生病了,女兒在凌晨兩點央求李莉帶烏龜去寵物醫院,否則就又哭又鬧。在清邁昏暗的路燈下開着夜車,李莉感覺又困又累。到了醫院,她把錢包遞給女兒,對她説:“你自己去解決吧。”女兒走後,李莉站在路燈下號啕大哭。

全職陪讀生活要求媽媽們要表現得全能,遇到突發狀況只能分身,在異國他鄉沒人能充當自己的幫手。李莉在這樣的情況下,逐漸練就一顆強大的心臟。

跨國陪讀的不確定性,隨着疫情的到來被加倍放大。2020年底,泰國疫情嚴重,學校開啓了幾個月的網課。這對中國的陪讀媽媽們來説,意味着某種損失,既然付出了跨國成本,心理預期也相應提高。一些中國媽媽由於過於焦慮,甚至去學校鬧事。

疫情之下,跨國家庭的團聚顯得更加艱難。2020年春節,白靜老公從深圳飛來清邁,因為突發疫情無法回國,在清邁滯留了半年,工作也受到影響,最後只能花16000元高價買下一張回國機票。

孩子居家上網課,對李莉來説,更難承受的是突然加大的工作量。原本孩子可以在學校吃午飯,現在一日三餐都需要李莉準備,甚至打印學習資料的任務也歸她。那段時間李莉變得特別焦躁,甚至會對孩子大發脾氣。

疫情給國際學校帶來不小的影響,泰國不少學校生源流失嚴重,一些外籍老師也陸續回家。許多學校為了維繫生存,在招生上放低了門檻,甚至下調了學費。陪讀家庭也因外部環境經歷着不同程度的震盪。

2021年4月,清邁政府開始研究封城措施,李莉害怕孩子感染病毒後自己無力應對,打算回國過渡一段時間。當時李莉老公被調到杭州工作,夫妻倆在杭州找了一所民辦國際學校,學費高達20萬元。相比清邁的學校,這所學校的教學質量無法達到李莉的預期,所謂的國際化也難以接受,因為學校只有兩個外籍教師。

由於兩國的疫情防控政策不斷變化,李莉的過渡期一延再延,從幾個月變成了一年。直到今年8月才帶孩子重返清邁。斷裂一年,再建聯繫不易,李莉只能和孩子重新適應。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圖 | 李莉和孩子們返回到泰國

對陪讀媽媽們來説,與老公聚少離多,夫妻感情經歷的考驗更是難與外人道。李莉身邊就有三個陪讀媽媽,因為老公在國內出軌,雙方只好協議離婚。其中一位來自北京的媽媽,得知老公出軌後,一週內變賣了清邁的所有家當,帶着孩子回國,孩子的留學之路也因此中斷。

李莉不願將憂慮前置,“不是説我對他特別信任,既然選擇過來陪讀,就做好了面對一切的準備。” 白靜則更加坦然:“國際教育很重要的一點是教會小孩怎麼玩,中國男人普遍缺乏這一點,在深圳的時候,他因為工作忙就不怎麼管孩子,來了也改變不了什麼。”

通常情況下,陪讀家庭會將孩子的升學路徑規劃至高中,一旦選擇了國外的教育體系,再回國內的可能性不大。但疫情打斷了李莉的規劃,眼下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疫情讓家庭的相聚時光越來越少,她不得不衡量是否值得。或許未來她會帶着孩子回國,“只要孩子把英文學好,就能領跑國內很多孩子。”

隨着大量中國人的到來,清邁的生活成本也水漲船高。由於相關政策的限制,中國人在當地就業的機會稀缺,許多家庭陷入只出不進的財務狀況。這對普通的中產家庭而言,並非全無顧慮。一些陪讀媽媽為了賺零花錢,甚至會做些中餐在陪讀羣裏賣。

據白靜觀察,自己身邊沒人在泰國有正式工作,“這邊政府的宗旨是,外國人可以來花錢,但掙錢很難。”想在當地找工作,必須有工作籤,創業至少要有一位泰國人做股東,並且泰國人持股至少要佔51%以上。

有些陪讀家庭因此變賣國內的房產,在泰國買公寓投資,但公寓套牢了現金,一家人的生活難以為繼,最後不得不中斷留學。

白靜有時仍會感受到經濟壓力。她算過一筆賬,一家三口在泰國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年需要30幾萬元,老公是唯一的經濟來源。白靜的老公目前在國內創業,有時會遇到資金週轉問題,困難時期只能靠家中老人接濟。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陪讀媽媽們並不打算輕易放棄,在異國的困境只能慢慢消化。白靜早想開了,“有得必有失,不能什麼都要。”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 (ID:zhenshigushi1),作者:吳尋,編輯:孫雅蘭

本內容為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立場。未經允許不得轉載,授權事宜請聯繫[email protected]

如對本稿件有異議或投訴,請聯繫[email protected]

End

想漲知識 關注虎嗅視頻號!

版權聲明:本文源自 網絡, 於,由 楠木軒 整理發佈,共 6122 字。

轉載請註明: 在泰國陪讀的媽媽們,現在怎樣了 - 楠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