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吵架”和“節制主義”

電視劇《覺醒年代》,據説挺好看的,還特別受年輕人歡迎。可是,在高鐵車廂裏開着聲音外放,就不怎麼受人歡迎了。

“高鐵吵架”和“節制主義”

  在天水到西安的列車上,一落座就聽到,平板電腦裏的歷史人物正在辯論,鏗鏘激昂。沒想到,就為了這打破了車廂寧靜的聲音,最後逼得我和後排的乘客幹了一場嘴仗。

  儘管最後平板電腦的聲音關了,我靜下來去劃手機屏,才發現手指有點顫抖,確實是被氣着了。平時大家動不動説反思,基本是應付差事。只有爭吵後的當事者,才會閃電般覆盤。一吵完立即就想,剛剛哪一句對了,哪一句錯了,哪一句硬了,哪一句軟了……

  比如,我痛斥他,年紀輕輕就不學好,還不如老人家講素質。這是用年序長幼來壓服他,還是本能地對厭老仇老的社會氛圍憤憤不平?

  高鐵往來,我乘坐最多的是福廈動車,每月一來回。也是所謂一等座,那兒吵得更煩人,熊孩子跑來跑去尖叫,打電話的似乎都在談億元大單。尤其是經過某站,總會上來幾個大嗓門男女。當地人説話,發音在齒縫間,可能費勁,所以聲音特別大。他們總是一落座就打電話,音量在訓斥人與宣讀公告之間。可那時,我為何不動怒?大家聲音都大啊,我找誰吵去,再説我又沒有“萬人敵”的本事,哪裏敢挺身而出啊。

  這天去西安,車廂裏才坐了十幾二十人,四下安靜。iPad外放的聲音,更顯得刺耳難耐。這樣的環境,似乎提供了爭吵的好理由。一是埋藏已久不敢露頭的正義感,在恰當的時空給我畫了一條虛擬線;二是對方人少,力量對等;三是基本沒有圍觀者,無論吵輸吵贏,都能瀉火。

  爭吵的技巧,不完全是比誰邏輯好,有時是力拼誰聲音大,有時是比較誰想象力強(比如罵人的修辭)。節奏也重要。要有相當的語速,但咬字一定要清晰。太快了,人家聽不清;太慢了,對方的語言射速就先幹掉了你。

  吵架的最佳境界,是控制住自己的怒氣。所幸,我們都沒有讓髒話出口,可見理智尚存,未入險地。一般而言,髒話是暴力的台階。信號彈一旦升空,兩方必將如烈馬般殉情,雙雙奔向懸崖。

  英國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亞當斯,演説時講過一個親身經歷,地點是劍橋火車站。

  那天他搞錯發車時間,到得太早,於是買了一份報紙、一杯咖啡和一包餅乾,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邊上也坐了一個男人,西裝加公文包,看上去非常普通。然而,他卻做了不普通的舉動:忽然俯身拿起那包餅乾,撕開包裝,取出一塊開始吃。

  道格拉斯説,這就是英國人非常不擅長處理的那種情況。他只好假裝沒看見,努力不去注意包裝已被撕開的事實,而是誇張地從裏面也拿了一塊餅乾。他心想,這就可以制止對方了,但這完全沒用,因為過了一兩秒後,這傢伙又拿了一塊餅乾。第一次的時候,他沒有開口阻止,到了第二次就更加難以啓齒了。

  就這樣,你一塊,我一塊,吃完了整包餅乾。他説,這包餅乾只有八塊,但感覺像過了一輩子。最後,沒有餅乾可吃了,那人起身走開。走之前,還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後,餅乾主人癱在了椅背上,剛才形勢太緊繃了。

  道格拉斯幽默地推測,假如這件事發生在洛杉磯,“很快就會槍聲大作,直升機蜂擁而至,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等等等等,你懂的……”

  不過,故事還沒完。過了一會兒,車來了,道格拉斯喝掉咖啡,拿起了報紙,才發現自己的那包餅乾完好地躺在報紙下面。原來,他才是那個侵犯者,他才是被對方視為可怕威脅的那個人。

  我喜歡這個故事,是它暗藏了“節制主義”的衝突觀。兩位紳士發出對峙的信號,但絕不超越限度。他們想象着衝突前景的恐懼,以此控制自己的衝動。智者總是這樣,外表看起來像是慫人。

  回頭想想,我碰到的這個小夥子,對着晃動在鼻子半尺近的指頭,沒有失控。他也算是具有節制美德的人了,即便他此前百般無禮,衝着這一點,我也佩服他。

  斯賓諾莎説,節制就是對生命衝動的自願調節,是對我們生存能力的合理肯定。由此視之,我在衝突中見好就收,説明生存能力還不錯,將來會活得長久一點。(盧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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