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民英雄到倉皇出逃，這個家族怎麼了？

【文/觀察者網 劉騫】

7月13日凌晨，經歷一場轟動世界的總統府騷亂後，一位國家最高領導人趁着夜色，搭乘飛機逃往他國……

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斯里蘭卡現任總統，攜妻子、保鏢乘坐軍機離境，抵達馬爾代夫首都馬累。14日，飛機又抵達新加坡，之後將飛往沙特阿拉伯的吉達。

在逃離途中，他向國會遞交了辭職電子郵件。儘管這種罕見的形式是否有效還有待確認，這封郵件將在幾小時後，登上全球各大媒體。

上週六，斯里蘭卡示威者衝進總統府 圖源：社交媒體

至此，拉賈帕克薩家族，這個影響斯里蘭卡政壇數十年的政治世家，如今成為了外媒眼中的“墜落王朝”。

這個家族的成員，曾被視為國民英雄，擊敗了活躍多年的恐怖主義分裂勢力“猛虎組織”，結束了持續26年的內戰，帶領國家逐漸步入正軌。如今，拉賈帕克薩，卻成了示威者唾棄的姓氏。新冠疫情衝擊、通貨膨脹嚴重、外匯儲備見底……斯里蘭卡也陷入了自獨立以來最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中。

民眾憤怒地指責拉賈帕克薩家族搞垮了國家經濟，通過長期的貪腐積累了巨量財富。行程尖鋭對比的是，大多數的普通家庭已無力購買食物、燃料等必需品。

由“國民英雄”到狼狽出逃，這個家族走過了一段怎樣的歲月？戈塔巴雅攜妻子外逃後，其他的家族成員作何反應，他們又將迎來怎樣一個結局呢？

擊敗“猛虎”成為國民英雄

提起拉賈帕克薩家族，就不得不提到兩個人物：一是已經“跑路”的“弟弟”斯里蘭卡總統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二是擔任過10年總統，兩度任總理的“哥哥”馬欣達·拉賈帕克薩。

馬欣達被認為是拉賈帕克薩家族——主導斯里蘭卡南部漢班託塔區的地方性政治世家——的“大家長”。2005年，馬欣達成功當選斯里蘭卡總統。隨着他大肆任命家族成員擔任高級職務，拉賈帕克薩家族開始主導全國政壇。

馬欣達任命弟弟戈塔巴雅擔任國防部長，之後兩人着手解決國家內戰問題，自2006年起對國內活躍數十年的恐怖主義分裂勢力“猛虎組織”發起進攻。

圖片：馬欣達（左）和戈塔巴雅（右）

斯里蘭卡的內部分裂源自英國殖民的歷史遺留問題。作為多民族國家，斯里蘭卡約有75%的人口是信奉佛教的僧伽羅族人，約有15%的人口是信奉印度教的泰米爾族人。英國殖民者當年為了方便統治採取離間政策，有意厚待人數較少的泰米爾人，協助統治人數較多的僧伽羅人。這使得兩個民族相互不信任、隔閡嚴重。

1948年國家獨立後，由僧伽羅人主導的政府有意報復，制定了一系列傾向僧伽羅人的文化經濟政策，激化了兩族間的民族矛盾，使得大規模流血衝突不斷爆發。在此背景下，泰米爾人70年代正式提出獨立主張，同時建立反政府武裝“泰米爾猛虎組織”（LTTE）。由於該組織頻繁發動自殺式襲擊、恐怖主義襲擊，美英印加等國及歐盟先後將其列為恐怖組織。

馬欣達上台後，由時任國防部長戈塔巴雅指揮的政府軍與“猛虎組織”作戰三年多，逐漸收復失地。至2009年5月18日，政府軍擊斃該組織30多年的領導人普拉巴卡蘭，隨後該組織基本瓦解。一天後，馬欣達發表勝利演講，宣佈斯里蘭卡徹底清除了恐怖主義。

值得一提的是，中國政府對斯里蘭卡的持續援助對於他們擊敗反政府武裝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包括英國《泰晤士報》、《獨立報》等外媒當時也發文對此予以肯定。

內戰結束以後，戈塔巴雅被僧伽羅人視為“國民英雄”，馬欣達也因為解決了至關重要的國家統一問題而聲譽大漲。一年之後，馬欣達參加總統大選，順利連任。

“11位部級領導人，40多個政府職員”

拉賈帕克薩家族有着悠久的從政歷史。早在1936年，斯里蘭卡尚未取得獨立前，該家族就已有成員當選代表漢班託塔地區的殖民地立法機構議員。國家獨立後，馬欣達和戈塔巴雅的父親唐·阿爾文（Don Alwin）兩度當選國會議員。他還參與創建了斯里蘭卡自由黨。後來馬欣達兄弟等人都曾從屬該黨。

之後直到1977年前，拉賈帕克薩家族一直有成員在國家立法機構中擔任議員。

1977年至1988年存在一段空檔。1989年，34歲的馬欣達和哥哥查馬爾一同當選漢班託塔選區的議員。之後他們的弟弟巴西爾、侄女尼魯帕瑪、馬欣達長子納馬爾先後當選議員。

拉賈帕克薩家族樹，圖自《印度時報》

值得注意的是，在本世紀初以前，拉賈帕克薩家族基本上是一個漢班託塔地區的政治世家。直到2004年馬欣達當選斯里蘭卡總理以後，該家族才開始走向了全國政壇。

2005年至2015年，馬欣達兩度當選斯里蘭卡總統。獲取空前權力的拉賈帕克薩家族開始大規模提攜家族成員。馬欣達在2005年當選後不久即任命弟弟戈塔巴雅擔任國防部長，任命弟弟巴西爾擔任總統高級顧問。馬欣達2010年連任後，他的哥哥查馬爾當選國家議會議長，戈塔巴雅繼續擔任國防部長，巴西爾擔任經濟發展部長。

卡塔爾半島電視台2010年11月曾報道稱，馬欣達和他的兄弟曾一度執掌國家5個關鍵政府部門，直接控制的國家預算超過70%。此外，還有不少他們的兄弟姐妹、親屬或朋友在政府獲任關鍵職位。

2019年戈塔巴雅當選總統後也出現類似的情形。戈塔巴雅幾乎是立刻任命馬欣達擔任總理，之後任命哥哥查馬爾擔任灌溉部長，弟弟巴西爾擔任財政部長，馬欣達長子納馬爾擔任體育部長等等。

《印度快報》稱，在南亞幾大政治家族中，沒有哪個可以像拉賈帕克薩家族那樣“自信滿滿地任人唯親”。戈塔巴雅和馬欣達統治斯里蘭卡期間，拉賈帕克薩家族總共出現了11位部級領導人。在2010年至2015年馬欣達擔任總統時，據稱除了內閣之外，還有40多名拉賈帕克薩家族成員擔任政府職務。

這種家族式政治無疑難逃腐敗的質疑。當地時間7月9日，斯里蘭卡的示威者們闖入總統府邸，除親身體驗了總統的奢華豪宅、游泳池以外，他們還在地下車庫中發現了總統的大量豪車。不過這些或許也只是冰山一角。據路透社2015年1月報道，馬欣達辭任總統後，新一屆政府隨即成立了“金融犯罪調查司”（FCID）對馬欣達及其家族展開貪腐調查，後來指控他在就任總統期間曾將大筆黑錢轉移至海外，僅在2007年就高達53.1億美元。

家族合照，自拍者為納馬爾，後方紫衣八字鬍者為馬欣達，右一為戈塔巴雅

另一個備受抨擊的成員是財政部長巴西爾。

在這個龐大家族，每人都有別名，如“老闆”（The Chief，馬欣達）、“終結者”（The Terminator，戈塔巴雅）、“護衞”（The Bodyguard，查馬爾）、“九折先生”（Mr. Ten Percent，巴西爾）、“接班人”（The Scion，納馬爾）等。

“九折先生”就是巴西爾，多家外媒稱，這個外號源於他會在所有政府項目合同中“抽取10%佔為己有”。在他2015年下台後，三度因涉嫌洗錢和濫用資金被新政府逮捕，隨後獲得保釋。《科倫坡電訊報》稱，同年10月，巴西爾價值2.4億美元的豪宅連帶16英畝土地遭到當局下令拍賣。

此外，馬欣達的長子納馬爾在2016年7月因涉嫌洗錢被捕，戈塔巴雅8月被指控擔任國防部長期間非法轉讓國有武器，涉案金額約7500萬美元。

對於這些指控，拉賈帕克薩家族全部予以否認，但相關調查之後一直進行。直到2019年11月，戈塔巴雅當選總統，藉由總統豁免權免除了所有指控，並且很快解散了“金融犯罪調查司”。之後，針對拉賈帕克薩家族成員的旅行禁令及相關指控先後得到撤銷。

一場新冠疫情誘發的鉅變

馬欣達曾在2015年試圖競選連任，不過遭遇失敗。但很快，拉賈帕克薩家族捲土重來。他的弟弟戈塔巴雅在2019年11月當選了新一屆斯里蘭卡總統。

戈塔巴雅上台後不久就遇上了新冠疫情爆發。這導致該國經濟支柱的旅遊業備受打擊，政府收入大幅減少，之後斯里蘭卡政府包括推行減税政策、推廣有機農業等錯誤決策也使得這場經濟及民生危機愈演愈烈。

戈塔巴雅·拉賈帕克薩 資料圖 圖自新華社

斯里蘭卡學者阿西蘭·卡迪加馬稱，戈塔巴雅在2019年上台後不久採取的減税行動使政府收入下降到佔GDP 9%的歷史低點。這導致斯里蘭卡政府無法在這場毀滅性的危機中向民眾提供救濟。

戈塔巴雅為推行“轉向有機農業”政策，在2021年4月22日全面禁止進口和使用合成肥料、殺蟲劑和除草劑。這項禁令最終導致全國糧食產量劇烈下滑，食品價格飆升，農民收入大幅下降，大量農民乾脆放棄了耕作土地。

此外，卡迪加馬認為戈塔巴雅對新冠防疫投入太少。許多其他南亞國家的防疫支出佔GDP的1.5%到2.5%，但斯里蘭卡僅投入GDP的0.8%。人民被忽視了。社會上的無聲抗議越來越多，儘管大多數人沒有公開表達不滿，但是他們對政府是有怨氣的。

還有鉅額債務。據美聯社報道，斯里蘭卡的外債總額達到510億美元，2026年以前需支付250億美元，另有70億美元需今年支付。但目前，極度缺錢的斯里蘭卡已暫停償還外債。

值得注意的是，包括彭博社等外媒一直炒作所謂的“中國債務陷阱”，稱斯里蘭卡所欠外債大部分來自中國。但實際上，根據德媒統計的截止2021年4月的斯里蘭卡債務數據，來自中國的債務僅佔10%，來自全球資本市場的主權債務則高達47%。

種種不利因素最終為斯里蘭卡催生出獨立近75年來最嚴重的政治經濟危機。

外匯儲備近乎枯竭，待償債務不斷攀升，貨幣盧比大幅貶值，政府被迫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求助。對普通的斯里蘭卡人來説，大多數必需品都處在短缺狀態——包括主食、燃料、奶粉和藥品等；進口也受到很大影響；經常停電12小時以上；更不用提各種商品價格大幅上漲。

去年9月，總統戈塔巴雅宣佈斯里蘭卡進入“經濟緊急狀態”。今年4月，因為全國性必需品短缺、交通癱瘓及通貨膨脹，戈塔巴雅宣佈斯里蘭卡進入“公共緊急狀態”。數百名抗議者聚集在首都科倫坡，試圖衝進總統府邸，造成約50人受傷，45人被捕。

隨後，4月底與5月初，接連發生兩起全國性罷工。為了平息民眾怒火，拉賈帕克薩家族除總統戈塔巴雅以外的政府高官紛紛辭職。這包括馬欣達、查馬爾、巴西爾和納馬爾等在內的一眾兄弟子侄。戈塔巴雅保留了國防職務，但這顯然並未安撫到民眾。

6月，斯里蘭卡的通貨膨脹飆升至54.6%，食品價格飆升80%。不久後，7月5日，斯里蘭卡正式宣佈破產。

之後，又是一輪新的大規模抗議行動。9日，大批示威者衝入總統官邸及總理住處，總統戈塔巴雅及總理維克拉馬辛哈相繼宣佈將辭職。

13日晚，戈塔巴雅攜妻子和一名保鏢乘坐軍機離境，逃往馬爾代夫首都馬累。美聯社14日稱，一名馬爾代夫政府官員透露，戈塔巴雅之後將經新加坡前往沙特阿拉伯的吉達。

與此同時，斯里蘭卡議會已宣佈將在15日重新召開會議，新總統將於20日由國會議員選舉產生。看守政府預計將統治6-8個月，直到該國有能力舉行議會選舉。

馬欣達35歲的長子納馬爾

彭博社12日報道稱拉賈帕克薩家族是“斯里蘭卡墜落的王朝”，他們正在失去權力，抗議的民眾正在把他們趕出家園。一些觀察人士正在猜測這個家族會不會集體流亡。

不過，馬欣達35歲的長子納馬爾顯然不這麼看。他對彭博社稱，無論情況多麼糟糕，他們都不會離開這個國家。納馬爾將自己視為家族下一代的接班人，他説：“我的父親55年前從漢班託塔起步，而我5年前開始從政……目前的處境非常艱難，我們必須面對它繼續前進。”

納馬爾透露，戈塔巴雅的一些決策即使在家族內部也未得到完全支持。他表示，自己的父親馬欣達就不同意戈塔巴雅的全面減税政策，並且認為他不該禁止進口合成肥料。“如果我的父親是總統，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納馬爾明確表示，他主張的政策將更符合父親馬欣達，而不是叔叔戈塔巴雅。他認為，斯里蘭卡的問題在於，它偏離了將國家變成製造業和轉運中心的計劃。他還認為需要升級機場以吸引更多遊客，同時提高農業產量，保證充足糧食供應。

納馬爾承認他的家族執掌斯里蘭卡政權的歷史很長，但他不認為這是“政治王朝”。“如果民眾不喜歡我們，他們可以用選票——而不是用子彈。”他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