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日本警方同處於法律灰色地帶的黑幫組織，保持着一種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而這種平衡在2021年8月24日被打破。
當天，日本福岡市法院判處黑幫工藤會的頭號人物、現年74歲的野村悟死刑。
面對判決，野村悟依舊保持着黑幫一貫的做派，大聲威脅主審法官道：“你會後悔一輩子的。”然而，他的囂張氣焰掩蓋不了日本打擊黑幫、不少黑幫成員棄暗投明的現實。
警方重拳出擊 黑幫遇滅頂之災
野村悟是工藤會第四代組長兼總裁。2014年9月，因涉嫌謀殺，野村悟同工藤會十幾名高級成員一起進過局子、上過法庭。工藤會因此受到一些衝擊，但最終野村悟還是因為檢方證據不足而獲釋。
圖説：負責抓捕野村悟的防暴警察與黑幫成員在門口對峙。圖源：GJ（下同）
但這一次，再翻舊賬之後，法院明顯“硬氣”了很多。野村悟不僅沒能再躲過一劫，還成為日本歷史上首個被判死刑的黑幫頭目。
野村悟被嚴懲，與近年來日本警方打擊黑幫的力度不斷加強有關。
2011年，日本警察廳頒佈適用於全國的《暴力團排除條例》（“暴力團”即日語裏對黑幫的稱呼）。原本，日本黑幫除了通過詐騙、販毒等非法手段獲利外，也會從事一些表面上看似合法的商業活動。但現如今，《排除條例》禁止了黑幫的這一類經營活動。除此之外，《排除條例》還禁止日本企業、事務所等社會機構與黑幫接觸，甚至連快遞員和外賣員都不再送貨至黑幫的事務所門前。
被迫切斷了與社會的關聯，在經濟上遭到徹底的孤立，黑幫團體的日常運營都變得步履維艱。
圖説：野村悟（右一）和工藤會二號人物田上不美夫，後者被判無期徒刑。
這一輪掃黑風暴以來，日本黑幫的人數急劇下降。根據警方的統計，自《排除條例》生效的7年裏，日本全國大約有4170名黑幫成員退出了他們的組織。而日本國家警察廳2020年的一份報告顯示，被認定為“有組織暴力團”的成員為25900人，與2019年相比減少了約2300人；這是“有組織暴力團”人數連續第16年減少，也是這一數據自1958年啓動統計以來的最低水平。
而警方愈發強硬的掃黑鎮壓手段，也給一些日本的黑幫組織帶來了“滅頂之災”。
2018年2月，大批警察湧入位於兵庫縣神户市的山口組總部進行户籍調查。2019年和2020年，警方也頻繁“光顧”山口組總部，逮捕了多名涉嫌欺詐和槍殺的黑幫成員。而為了防止黑幫火拼、限制其多處設施的使用，警方甚至於2019年10月包圍了“山口組”和“神户山口組”的本部。面對屢屢“騷擾”、來勢洶洶的警方，不少黑幫成員只能放下武器，乖乖“認㞞”。
嘗試迴歸社會 艱難從“負數”開始
黑幫是呆不下去了，這些“混”了幾十年的大哥們開始嘗試迴歸社會。但他們卻悲哀地發現，“轉身”如此艱難。
前半生揮刀，後半生切菜，是許多日本黑幫成員的人生寫照。
現年55歲的中本隆高中輟學後就加入了工藤會，他的職責是為老大溝下秀男做飯、收取保護費，併為工藤會下屬的建築公司尋找廉價勞動力。後來，他因參與暴力襲擊一家按摩店而被判處8年徒刑。在監獄中，他開始反思所在的黑幫團體給無辜民眾造成的傷害。因深感良心不安，中本隆決心切斷與黑幫的聯繫。出獄後的中本隆本打算去一傢俬企工作，他成功地與一家運輸公司的總裁取得聯繫。然而正當他憧憬新生活的時候，運輸公司一名警察出身的董事極力阻撓，攪黃了中本隆的改行計劃。打工不成，中本隆不得不選擇自己創業。
圖説：影片《黑道與家族》海報。
然而，創業本就不易，對中本隆來説更是如此。《排除條例》規定，黑幫成員在退出幫派之後的五年內都不享有社會權利，禁止以自己的名義開設銀行賬户或租賃房產。曾經的黑幫身份，成了中本隆無法擺脱的污點。他只能拜託熟人幫忙租下店鋪，而店鋪所有的採購都只能使用現金，他也無法為自己的餐館購買消防保險。
好不容易，中本隆的麪館於2017年開張，就位於北九州市小倉附近，售賣他老家的一種特色烏冬麪。
但令中本隆沒有想到的是，在麪館還沒開張之時，警方就在店門口安上了攝像頭，用於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像我這樣的人，（融入社會的）機會是很難得的。擺脱黑幫身份，並不代表變得和其他人一樣。我不是從零開始……我是從負數開始的。”如今談起這一切，中本隆一臉雲淡風輕，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洗白”不易。
阻礙他們迴歸的，還有“行走江湖”多年對社會“行規”的無知。
早年，坂上明宏也是黑幫成員，後來金盆洗手，在長崎開了一家小飯館賣海鮮飯。但在2019年，坂上明宏由於餐館的海鮮飯售價過於低廉，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和餐館的4名僱員被逮捕，店也被查封。
原來，坂上明宏為了降低成本，每天親自帶領店員揹着氧氣瓶下海捕魚。作為老闆如此親力親為雖好，但卻違反了日本的《漁業法》，坂上明宏期待的好日子戛然而止。不懂社會上的法律規則，行為舉止帶着濃濃的江湖氣，讓“坂上明宏”們即便獲得了迴歸社會的寶貴機會，也依然難以過上普通人的生活。
除了嚴格的法律約束外，社會的拒斥也讓他們的迴歸之路並不平坦。因為曾是黑幫成員，而在工作場所受到歧視和排斥，是他們重新融入社會的嚴重障礙。
據《西日本新聞》報道，2010年一名前黑幫成員A通過朋友的幫助進入一家電力承包公司工作。但有一次，公司的設備丟失，同事們都懷疑是A偷了設備。自那以後，A不斷遭到同事的辱罵，被稱作“垃圾”，同事們不停抱怨自己倒了大黴要和一個罪犯一起工作。在經歷了3年這樣的身心折磨後，A有一次沒能忍住怒火，打了自己的主管，離開了這個傷心之地。但更令人遺憾的是，最終A又走上了犯罪道路，並於2016年4月被捕。
在日本北九州市2016年7月進行的一項問卷調查中，80%的企業表示他們不願意僱傭前黑幫成員。而日本警方2018年的一份統計也顯示，在脱離黑幫後，僅有2%的人能夠找到工作，剩下的98%依舊是“社會的棄兒”。為了維持生計，他們中的許多人被迫“重操舊業”。
告別“脱軌”人生 他們渴望歸屬感
黑道混不下去，黑幫成員想要改邪歸正，卻發現並不容易。日本導演藤井道人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並拍攝了電影《黑道與家族》。
這部電影的主角山本賢治曾在黑幫組織柴咲組找到了“工作”。父親去世後，他更是將柴咲組當成了自己的家。出於對“家”的忠誠和奉獻，山本賢治為二當家頂罪入獄。然而在14年牢獄生涯結束後的2019年，當他回到“家”，卻發現這個“家”已經七零八落。幫派地盤不再，只留下幾個老人，靠非法捕魚勉力維繫。大當家患上了癌症，生命危在旦夕。由於在社會上找不到體面的工作，昔日最老實的二當家販賣起了違禁藥品，勉強湊齊了大當家高昂的醫藥費。
圖説：中本隆在麪館裏工作。
大當家説服了山本賢治離開組織。可當後者想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庭時，一張上傳至社交平台的合影被人認出，山本賢治的家人因此遭到了網暴。妻子丟掉了政府部門的工作，女兒也在學校遭到孤立，不得不退學。沒辦法，山本只得離開家人。於他而言，做一個普通人的願望實在是太過奢侈。
“這部電影是如此的現實，以至於它是黑暗和陰鬱的，但它也展示了絕對真實的現實。”這部電影的監製説道。
如何改變這一現實，改善這些“社會棄兒”的境遇，日本政府近年來也在嘗試調整政策。
2012年，在審議針對有組織犯罪的新立法時，一名國會議員就呼籲通過諮詢和就業措施，打通“使前黑幫成員能夠作為公民過上正常生活的途徑”。他表示，現行的排斥政策只會“並將這些團體和個人趕到角落，從而加劇犯罪”。
2016年，福岡縣率先與14個地區縣達成協議，制定了一攬子政策措施，支持前黑幫成員重新融入社會，包括幫他們支付房租和前去面試的差旅費，以及向僱傭他們的公司支付補貼等。
久留米大學犯罪社會學家廣末信在2021年出版的新書《為什麼不能退出黑幫——地下世界的崩潰》中也強調，引入相關機制、幫助前黑幫成員重新適應社會的重要性。“社會應該給那些從裂縫中跌落的人第二次機會。”廣末信提議建立一個諮詢中心，讓那些離開犯罪團伙的人能夠尋求幫助，逐漸迴歸社會。
文/姚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