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把信仰寄託神,把賤命交給我。”
這是電影《肖申克的救贖》中典獄長的一句話。這意味着,只要你走進肖申克監獄,你的生命就淪為卑賤,人的尊嚴和自由就被徹底剝奪。而你卑賤的生命,就完全被監獄長沃登及獄警隊長拜倫.海利為首的獄警管理人員所掌控。
“我是世界之光,跟從我的,就不在黑暗裏走,必要時得跟着生命之光。”
這是《約翰.福音》裏的一句話。監獄長沃登非常喜歡並且以此警示安迪。他喜歡這句名言,暗示出他的自高自大已經膨脹至極,他已經自覺如日中天,是監獄所有犯人的生命之光。
無疑,肖申克監獄,這個相對獨立的國家機器,與其説是一座監獄,不如説是專制體制的象徵。
而沃登,就是這個獨立王國裏缺少有效監督的專制獨裁統治者的象徵,是喬治.威爾遜小説《1984》裏無所不在的“老大哥”。
沃登以為,在監獄裏,他可以一手遮天,為所欲為。他不但可以決定一個犯人在監獄裏的待遇,還可以決定一個犯人是否可以假釋出獄,可以決定一個犯人的生死,甚至,可以讓一個犯人無聲無息地消失——例如,可以幫助安迪一雪冤獄的湯米.威廉斯,就是被他和監獄隊長拜倫.海利像掐死一個螞蟻一樣引誘到監獄大門外殺死——而不會承擔絲毫責任,受到任何譴責。
權力的絕對化和缺乏監督,就會使一個獨裁統治者的個人私慾膨脹。沃登亦如此。他和他的部下千方百計,借通過勞動改造犯人的“政治正確”的藉口,非法佔有犯人的勞動所得,歸為己有。又借安迪之手,通過洗黑錢的方式,使其合法化。
他不但要禁錮犯人的肉體,還要控制犯人的思想——特別是關於尊嚴和自由的思想。
上面提到的兩句話,沃登當面對安迪説過。
因為他看出安迪的非同一般,察覺到安迪身上極強的獨立意志和自由意識。所以,他要警告安迪,你的一切都將被我掌控,你必須無條件的服從我。為了讓安迪長期幫助他洗黑錢,也為了提防安迪出獄以後會泄露他的罪行。只要安迪稍微表示不滿和反抗,或者企圖通過尋找證人以洗雪冤情,他都會採取威嚇,單獨關禁閉,毒打等手段,在肉體和精神上施以殘酷摧殘。
對肖申克監獄裏的所有犯人而言,對安迪而言,他就是黑暗而恐怖的統治者,是所有犯人人格尊嚴的摧殘者,是所有犯人自由思想的扼殺者。
“肖申克監獄中的犯人人人無罪。”
這句被反覆述説的話,不僅僅是噱頭和調侃,更是對黑暗現實的控訴,是對人的自由被無情剝奪的反諷。
2
肖申克監獄裏有個犯人老布,服刑五十年,做了監獄圖書管理員。老布異常害怕出獄,在臨近假釋出獄時,竟拿刀威脅同監的赫伍,想以此達到不獲假釋的目的。假釋之後,不適應做自由人的生活,天天做噩夢,沒有安全感,最終,上吊而死。
對於老布持刀威脅他人的舉動,同監許多犯人都説老布是瘋了,但另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瑞德卻這樣評價:“老布沒有瘋,他只是體制化了,他坐了五十年牢,成了井底之蛙,他念過書,在獄中有地位,出獄就成了廢人,雙手犯關節炎的囚徒,想向圖書館借書都會被拒絕。”
體制化這個詞,揭示了肖申克監獄的象徵意義。
所謂體制化。就是在監獄裏住久了,習慣了被管制,被侮辱,自由被剝奪,尊嚴被踐踏。習慣了做犯人——用句中國話來比較,就是魯迅先生所説的,“習慣了做奴才”。如同温水煮青蛙,習以為常。在他們意識裏,已經將人的自由意念徹底屏蔽,或者叫徹底絕望。由絕望而生遺忘,由遺忘而靈魂扭曲變形,意識倒錯,最終走向恐懼自由的靈魂迷途。
就是老瑞德,垂暮之年,才獲得假釋,也同樣是一個自由恐懼者。走進社會之後,上廁所小便,都得向別人喊報告,要不,一滴尿都擠不出來。
3
銀行家安迪是電影裏的主角,是另外一種典型。
他因謀殺妻子和她的情人被判無期徒刑。
老瑞德這樣描述他,“他的步伐和談吐簡直是異類,他像是在公園散步,無憂無慮,彷彿身披隱形衣。”
在習慣了坐監獄的犯人裏他之所以被視為異類,就是因為他一直滿懷生活的希望,也就是走向自由的希望。
自己是蒙冤入獄,安迪心裏清楚得很,卻又不得不無奈暫時接受這個事實。暫時接受只是一時的隱忍,並不意味着心裏對被誣陷的服從,不意味着對自己清白的自我否定。他的隱身衣就是他心裏一直燃燒着的一盞燈——一盞希望之燈,自由之燈。所以,他外表不動聲色,但暗中卻一直在為希望為自由而奮鬥。
為了自由,安迪不寄希望於救世主,他要靠自己的奮鬥,自己救贖自己。
他以雕刻石頭的名義,經由老瑞德弄來一把小鶴嘴鋤和小鑿子,二十多年如一日,一點一點的鑿,最終,在牢房的牆上鑿出一個通向外面的洞。
為了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看見監獄高牆外自由的天地,他爭取參加修監獄房頂的勞動。在這一次勞動中,又機緣巧合,無意間聽到監獄隊長拜倫.海利講有關上税的事。他抓住機會,冒着被推下房頂的危險,對拜倫.海利説他有辦法,可以使監獄官合法地免去這一大筆税金。做為交換,他為十幾個犯人朋友爭得了每人兩瓶Tiger啤酒,讓十幾個犯人從喝啤酒中第一次享受到了自由的感覺。
他利用自己精湛的金融知識,幫助監獄裏很多獄警處理税務問題,也逐步成為肖申克監獄長沃登洗黑錢的重要工具。
他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
一是可以爭取到在監獄內的相對自由。這個目的,他確實達到了,他接替老布成為圖書管理員,可以在監獄裏相對自由的走動。他幫沃登洗黑錢,幫助拜倫.海利和部下處理税務問題,都使他像一條自由的魚兒一樣,可以在監獄管理內部有限的空間裏自由遊弋。
另一方面,想以此獲得沃登等人的好感,爭取儘早出獄。這個目的,非但沒有達到,反倒適得其反。
因為沃登等獄警們已經離不開他,也因為他掌握了沃登和其他獄警洗黑錢的一切秘密,他只要出獄,就可能使沃登等人不可告人的齷蹉東窗事發。所以,沃登在給安迪廉價的自由之後,又毫不猶豫地一次次掐滅安迪出獄的一切希望和機會,最甚的一次,就是將知道真兇的湯米.威廉斯暗中殺害。
對安迪打擊最大的,也就是湯米.威廉斯的死。本來,有湯米.威廉斯做證,就可以順藤摸瓜,找到真兇,安迪的奇冤就可以昭雪。湯米.威廉斯被殺死,就等於真相被徹底雪藏,安迪將只能把牢底坐穿。安迪也曾沮喪消沉,也曾憤怒失控,也曾因反抗沃登的殘忍暴政而被單獨關禁閉兩個月。
老瑞德也曾經告誡過安迪:“朋友,我告訴你,有希望才危險,希望能把人弄瘋,希望無用,你最好認命。”
他沒瘋,他胸中的希望之火併沒有因為這次最沉重的打擊而徹底熄滅,奔向自由的信念反倒更加熾烈。
他很理智,他偏不認命,偏要讓希望的火焰照耀自己奔向自由的通途,偏要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一場驚世駭俗的自我救贖。
經過一段的消沉和思考之後,他毅然決然地決定:絕處求生。
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安迪爬出牢房,穿過漫長而骯髒惡臭的地道,成功越獄,完成了肉體和心靈的雙重自我救贖。
其實,在很多生活情節及細節中,安迪都把他獨立不移的人格稟賦和深沉牢固的自由意志一一展現出來。
除了前面所提到的監獄房頂為獄友爭取到喝啤酒的機會,讓獄友們享受到短暫的自由而放鬆的快樂。還有,他長期堅持給州政府寫信,讓州政府不得不為監獄圖書館撥款以增加圖書,以此讓獄友們在閲讀中得到精神的愉悦和昇華,並激活他們心裏已經被長期屏蔽的自由欲求。還有,他利用監獄管理的漏洞,打開監獄擴音器,播放莫扎特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徜徉在微風中”一段歌唱,當悦耳的女聲二重唱和伴奏音樂在監獄四處悠揚迴盪的時候,當監獄裏所有囚犯屏聲靜氣諦聽的時候,音樂美的享受所喚起的是他們幾乎被監獄的嚴酷苛責“體制化”泯滅的個體意志,人格尊嚴,自由信念。
所以,從這個角度看,安迪完成的,不僅僅是自己的靈魂和肉體救贖,也是全體獄友的靈魂救贖。
更可以感到欣慰的是,安迪以他自己的方式,最終有效的將沃登和他的同夥貪贓枉法的罪行述諸法律,讓沃登飲彈自盡,他的部下得到應有的懲罰。
跋
安迪在片尾給瑞德的信中説到:“希望是好事,也許是人間至善,而美好的事永不消逝。”
希望不會消逝,人類追求自由和尊嚴的意志也不會消逝。惟此,這世界才會不僅僅讓人感到黑暗和齷齪,而是更感覺到光明和美好的永恆。
當然,自由,不能靠沃登這樣的以世界主宰自居的獨裁者賜予,只有靠被剝奪自由的人們自己去爭取,去自我救贖。
最重要的,是通過心靈救贖,喚醒無數的自由恐懼者。
忽然想起,《國際歌》裏的歌詞:“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沒有神仙皇帝。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這一理念,和電影《肖申克的救贖》所表達的主題竟然不謀而合。
2017年1月3日初稿
作者簡介:原名:李俊明。網名:快樂一輕舟。退休教師,自由撰稿人。曾有詩歌、散文、小説作品零星發表於報刊雜誌,曾獲網絡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