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母少女曾進網戒學校,神秘面紗的背後竟然隱藏了這些。山東科技防衞學院門口。從2016年2月26日被“設套”抓進學校,16歲的黑龍江女孩陳欣然便開始了夢魘般的生活,這個名為山東科技防衞專修學院的地方成了她人生中“恐怖、自私、失格的牢籠”。
四個月後,她離開了這所標榜為“問題少年糾偏”的學校。9月16日,她的母親被綁至死,她成為警方懸賞的在逃嫌犯。次日,她向警方投案自首。
澎湃新聞發現,在她離校後寫的日誌中,清晰記錄了她被抓入校及之後的過程,包括學校教官動輒體罰打罵學生,甚至還要對着便池吃飯。
弒母少女曾進網戒學校 神秘面紗的背後竟然隱藏了這些
9月20日,澎湃新聞前往這所位於濟南郭店的學校,離機場十幾分鍾車程,從老遠就能看到學校房頂超大號字體標出的校名。校門前橫着的馬路光禿禿的,時而有集裝箱卡車和水泥攪拌車呼嘯而過,塵土可見。
在主要以濟鋼等工業企業發展起來的郭店鎮,澎湃新聞記者多次尋問,發現鮮有人知道這所學校的存在——學校鐵網重重,圍牆上是鐵絲網,從四樓開始,每層都有鐵柵欄門。
山東科技防衞專修學院的官網介紹稱:“1996年誠信辦學,科學施教,已成功幫助7000多名青少年走出成長困擾。濟南市教育局唯一登記註冊的一家專業戒網癮學校,目前在校生580多人。”
而在充滿鐵柵欄的校舍裏,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疑點:學校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矢口否認目前學校有治療網癮和規制叛逆期青少年的業務;兩名當招牌的“心理諮詢專家”履歷複雜,有一名查不到發表心理學論文及專著……
當澎湃新聞詢問門口負責入學登記的學生,學校有沒有體罰?他頗為警惕地回答:“我們是素質教育。”
2月26日,陳欣然在僅工作一天的夜店裏,被父親和一羣親戚指認,兩個陌生的健壯男子上前摁住了她。
反抗成為徒勞。
在她離校後寫的日誌中記錄當時的情況,她被塞進一輛“魯A”牌照的黑車。那兩個男人夾着她的腿和手,把她摁在了車底。
一個年輕女性搜了她的身,把她身上的煙、手機、錢都拿走了。陳欣然一個轉身,咬住了那個女人的臉,旁邊一個高個男人快速拽住了她的頭髮,用力往下拽。
“啊!”那個女的叫了起來。她的臉被咬掉了一塊肉,血流不止。高個男人拽着陳欣然的頭髮,快速地把她塞進了車座和他膝蓋之間的縫隙,用他的膝蓋用力頂她的肩膀。另一個男人則迅速啓動了車輛,那個女人抱住了陳欣然的腿。
日誌顯示,中途,她兩次想在路上逃跑,都失敗了。
而遭遇圈套般的“誘捕”,不止陳欣然一人,並且抓人時一般均有家長在場。今年17歲的羅生已離開這所學校半年多,“2014年9月那天早上,我死了都能記得。”
母親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看着他被兩個男人以“警察”的名義戴上手銬,“他們沒有出示證件,就説我打架鬥毆,要帶我去派出所錄口供。”到家樓下,等着他的不是警車,而是輛黑色的五座小轎車,“上車搜身完就開車了,上路後也沒有走高速去市裏,而是走了偏僻的山路。”
他有些納悶起來:“我犯了什麼事?”
“你犯的事兒大了。”
羅生企圖打開車門跳車,試了幾次,發現車門被上了安全鎖,他無法打開。
兩小時後,車到了一個像少管所的地方,他打量了眼前的大樓,天灰沉沉的。他被帶着去了廁所,儘管揹着身,但他能感覺到後面一直有人逼視着他,“那滋味又羞又恥,感覺沒有了自由。”
他很快被帶去公寓樓的五樓大隊部,接踵而至的是一場談話和一頓暴打,教官告訴他:“家裏要送你來的,你在這好好待着。”
羅生隨即怒吼了一聲:“不可能!”一眨眼,五六個教官上來將他摁倒,一頓猛踹,羅生開始還反抗,但他架不住人多勢眾,沒了力氣。
此時,教官們的隊長出現了,拿來了電棍。“拿出來我就慫了,被電一下不好受,然後就一個教官抓着我頭髮拉到一個班級裏,他直接把我那撮頭髮薅下來了。一進班級是跪着的,左勾拳右勾拳一拳一拳打。打完了你要爬起來,他就絆你腳把你撂地上。”
據羅生回憶,當時班級裏還有另外五個學生,目睹了這場毆打,還安靜地打掃完了衞生,由班長領着出去上了廁所,“他們要是攔的話他們也得捱打,也都是這樣捱了打的。”
那時,羅生心裏只有兩個念頭,不再留長頭髮了,也要當班長,起碼不會有人盯着上廁所。
19歲的周成傑向澎湃新聞回憶這所學校的抓人“套路”——每次“抓人”前,校方先跟家長溝通好“設個套”。通常,家長知道孩子經常去哪個地方玩,就一直在那邊等着他。“等他什麼時候玩完了,回家了,要麼強行弄上車,要麼就騙你讓你上車。”
他是在自家樓下被抓走的,那天晚上8點左右,他在家裏吃完晚飯,剛走下樓,幾個人出現在他面前。
弒母少女曾進網戒學校 神秘面紗的背後竟然隱藏了這些
為什麼被父母送到這所學校?“因為不聽話。父母讓我幹什麼,我偏不幹。”
在車上的時候,周成傑一度以為自己活不成了。車上的人嚇唬他,説要割了他的兩個腎賣了換錢.
在父母默認的情況下,這些表面叛逆的孩子很快歸順了強勢的“抓捕”。
在周成傑的印象中,學校每年從2月到3月、6月到9月期間抓人的次數最多,正好包括寒假、暑假在內,“教官幾乎就是天天出去抓人。”
周成傑説,只要一有家長來學校參觀,他和同學就會被教官叫起來,到後面的操場軍訓。每次有家長進來,周成傑心裏暗想:又一個孩子要被送進來了。
男生晚上睡覺的時候,也可能遭到懲罰。教官有時不讓睡覺,站軍姿,一直到凌晨一兩點。女生住在四樓,還經常能聽到樓上男生傳來嗷嗷的慘叫聲。
“青少年的牢房”
“裏面的人大都是不情願被抓進去的,上課也沒人聽啊,就在那睡覺。”周成傑記得,在那所學校裏面,有八九歲的小孩,也有三四十歲的大人,有網癮的、厭學的、叛逆的、同性戀的、精神病的……甚至有丈夫把妻子送入學校的。
羅生説,只要進入這個封閉式準軍事化的學校,就不準抽煙、不準喝酒、不準談戀愛、不準逃跑、不準自殺、不準打仗、不準頂撞教官、隊長。這幾個原則性問題是學員都能熟背出來的,一旦觸犯,就是一頓猛揍。
據他介紹,2014年9月學校曾“暴動”過一次,教官和學生大打了一架。一個月後,教官不再無緣無故打人,或者説不太親自動手。
入校不到三個月,羅生偷了教官藏在枕頭底下的兩支煙,他把一支煙給了一個入校比較久的學生,自己抽了一根。事發後那位學生替他背了“黑鍋”,但很快有人揭發他,他還是被教官當眾教訓了一頓,被打得鼻青臉腫。
之後他也替教官打過其他人,問他什麼心情,他説,“那些學生確實犯了錯,但我打人不打臉,就對着他們胸狠狠捶一拳。”因為做“打手”獲得教官信任,他很快擁有了可以獨自上廁所的“特權”。他説起此事有些得意,“不會再有人前前後後打量了。”
儘管教官在無故打人方面有所收斂,學校的體罰卻仍然存在。
2015年3月19日,張愛由父母陪着入學,今年2月3日離開。她每一天都是掰手指頭過的,“去了發現不是人待的地方。傳説中的‘警校、好中專’,父母每年交着三萬,我們過着沒有尊嚴的生活。”
帶她的教官李桂芳“每天呲着大黃牙頂着一臉黃褐斑,在那裏罵着學生,什麼髒話都説”,“我被她打過好多次,最狠一次踹了我不知道多少腳,還有二三十個嘴巴子”,“冬天凍得要死開窗開風扇讓我們做俯卧撐,一做就是半個點不讓帶手套,手被凍腫裂口子。發燒難受得迷糊了,不帶着去打針,教官就讓多喝水。”
學員如果不犯錯誤、表現良好,可以提拔為教官的勤務兵、班長、教官。教官上頭則是隊長和校領導。周成傑直截了當,要用零食和忠心收買老生和教官。
張愛覺得,這種晉升機制反而催生了更多嫌隙和出賣。
“學校裏學生互相玩心眼兒,有的老生欺負新生,新生有什麼好吃的不給她們,她們就開始裝甩臉子,打過很多架教官都不知道。”張愛説。
逃跑和自殺是禁忌。“誰制定一個逃跑計劃,有人一打小報告可能第二天就找你,先了解情況,得到確切的證據就收拾你,之後更多的就是做心理工作。”羅生描述道,所謂的心理輔導,一次花費幾百元,感覺只是教師在一個小時內“刺探”學生的想法。
羅生説到的確切證據是指,“比如你拿個釘子,要扎自己動脈,你拿玻璃碴子割自己脈搏,找到玻璃和釘子(就算證據)。”
“當時和我一塊一個很好的朋友,他剛來就寫了遺書,從六樓跳樓梯,想着會撞在一層一層的稜角上摔死,頂樓是一個小平台,跳的時候被攔住了。”羅生説。
最後,他看着救下來的朋友被教官“把牙都打下去”,心裏不是滋味。
周成傑知道有兩個學生曾經試圖從學校逃出來,“能逃出去的很少。”其中有一個男孩兒逃出去以後,父母再沒找到過他。
逃跑的學生被抓回來以後,先被揍一頓,再被關起來,“讓你吃飽喝飽,死不了就行了。”“在裏面,如果你有零食,就能處好關係。 裏面零食就是天,零食就是錢,最大的錢。”
如果想逃走的想法被教官知道了,就會受到懲罰。大家都知道以後,這個學生通常也會成為學生們針對的對象。
周成傑謀劃着在一個晚上逃跑,結果被同學告發,被抓回來後捱了一頓揍,拳頭密集地落在他身上
“那裏就是青少年的牢房。”周成傑説着,憤憤然。
時間久了,周成傑從新生變成了老生。但他因為曾經動過逃走的念頭,沒法被選為班長。“只有沒犯過錯誤的人才會有權利選擇。”
9月21日,下午五點半左右,濟南科技防衞專修學院的學生在公寓樓下站隊打飯,四處都是鐵柵欄和鐵絲網。
三個月內不準探視
一般新生入校三個月後,才能見一次家長。
9月20日是陳立把兒子送進這所學校的第二天,他被告知不能探視孩子了。他前一天從外地驅車來濟南送孩子,本來計劃當天來回,但心裏説不出哪裏不安,於是他又在濟南多逗留了一晚。
得知陳欣然的事情之後,他心情更復雜了,一方面,他之前已經把兒子安排在德州的一所學校,但報名入學幾天後,孩子就逃學了,他不知道該如何管教孩子;另一方面,他也擔心孩子在學校裏會被體罰。他已經付了一年三萬六千多的學費,如果這時把孩子接回,學費也打了水漂。
陳立從網上打聽到這所學校,六月份的一大早他就來到濟南踩點,但是招生辦主任告知他下午參觀,他沒耐心等,也不捨得把孩子獨自送進滿是鐵柵欄的學校,只能驅車離開。
之後的兩三個月,孩子叛逆、逃學,他一狠心又折了回來。把孩子送進學校的當天,妻子一直在身旁以淚洗面,陳立也不好受,雖然再三跟教官和教師確認過不會有體罰,他還是想知道學校用什麼方式管住學生。
學校教官呂海龍曾在吉林服兵役,當澎湃新聞以家長身份諮詢他學校的管教方式時,他表示,學校的方式主要是不讓孩子接觸到手機、網絡、現金,強制孩子對這些東西脱離依賴性。
在把母親捆綁起來的半個月前,陳欣然在日誌中詳述了她被抓來這所學校的經歷,其中提到一位抓他的教官“海龍”。呂海龍證實,“海龍”正是他。
9月21日,澎湃新聞記者在呂海龍家所在的呂家村巷口再見到他時,他指着記者大聲喊:“你到底是誰?今天我讓你走不出呂家村!”同時,他身旁的一位該校女教官拽着拳頭向記者衝過來。隨後,記者表明身份並説明來意,他仍然情緒激動,瞪着記者喊,“我讓你走不出呂家村!”警察趕到後,才將記者安全帶離現場。
張愛描述她在學校裏的作息:“早上五六點起牀疊被子收拾衞生,七點多打飯,然後八點多集合,上午女生訓練擒敵拳,男生學習文化課,十一點左右站隊打飯,午休到兩點,下午兩點半集合換女生上課,男生訓練。五點半吃晚飯,六七點去活動室看電影,男生二樓,女生一樓。九點左右開班務會和排務會,開完就寢。女生排住四樓,男生排住五六樓。一天伙食費24塊9毛,新生前三個月沒有午休和看電影。”
除了日常訓練、學習,還要疊豆腐塊(被子)、做俯卧撐,空閒的時間大都用重複勞動來充塞。女生排不規矩的學生還常常被安排在大便池旁邊吃飯。一天結束後,學生們拖着疲憊的軀殼睡去。
“做過最好的夢是逃出去了,其他都是關於這個學校的噩夢。”羅生説。
周成傑不敢在探視中和父母講述自己在裏面的經歷。即使説了,父母也不相信他。“他們覺得這個學校能把我改變好。”
進去這所學校三個月後,周成傑犯了病,他被送往醫院住院,在醫院住了八天,動了手術。第八天的時候,他母親又把他送回了學校。一兩個月過後,周成傑又犯了同樣的病,這次出來以後,他沒再被送回去。
他很擔心,説不定哪天突然一個電話,那的人就把他抓回去了。恐懼一直伴隨着他,“只能一步一步地忍。”
“只要家長願意這樣把你接出來就接,家長不願意你就一輩子待那裏都行。”
7月底8月初,在周成傑離開學校之前,他見到了一個剛被教官抓過來的學生,這名學生不服管,教官跟隊長兩人一起揍他,把他打出血了。最後那個孩子還是不服,不服教官又繼續揍他,這個新生依舊不服,最後,教官和隊長把他關到一個禁閉室裏,讓兩個學生去裏面盯着他。
然而掙扎並沒有結束。剛來的學生直接用頭撞到了牆上,流血不止。當天晚上就被送去了醫院。從醫院回來以後,這名學生甚至咬舌自盡,鬧騰了三天三夜後,學校通知家長把他給接走了。
出來以後,周成傑心裏暗暗埋怨父母,他害怕再被送回去那所學校。
在澎湃新聞採訪的這所學校的學生和家長中,學生大多與家長關係微妙,處於不信任和期待獲救之間,還留下怨恨。羅生説他的一個朋友,因父母離異,誰都不願照顧,把叛逆的他送進這所學校,自那以後,這個朋友收到父母寄來的東西,或送人,或扔掉,從未自己使用過。
學校有好幾個名字
這究竟是一所怎樣的學校?
山東科技防衞專修學院的官網介紹稱:“1996年誠信辦學,科學施教,已成功幫助7000多名青少年走出成長困擾。濟南市教育局唯一登記註冊的一家專業戒網癮學校,目前在校生580多人。”
澎湃新聞從濟南市教育局成教處瞭解到,“這個學校有好幾個名字,有一箇中專,還有一個非學歷的民辦高校、非學歷的培訓學校(治療網癮的),但無法確保能註冊上學籍。”
該成教處相關人士對澎湃新聞稱,這個學校絕不是濟南唯一一家教育局登記註冊的網戒學校,“槐蔭區還有一家。”
弔詭之處在於,9月20日,校方在接受澎湃新聞的採訪中,矢口否認目前學校有治療網癮和規制叛逆期青少年的業務。但該校招生辦公室前的走廊盡頭就掛着一幅字,寫有“叛逆網癮壞孩子是可以教好的”,當記者問詢不開展“網戒”,為什麼還掛着這樣的字,李姓副校長稱,“這是過去了。”
然而,招生辦和校領導似乎各行其是。學校招生辦主任馬小豔在此前一天的電話中稱:“我們就是專門治網癮的學校……我們可以去接,家長能找個理由騙過來更好。我們去接按往返公里付,每公里兩塊錢。”
而學校此前對外宣傳顯示,招生對象是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比如孩子存在心理問題、網癮、早戀、厭學、叛逆、離家出走、逃學、不聽話、自控力差等叛逆問題,年齡沒有具體限制,初中階段高中階段的學生都可以,青少年素質教育學校。“我們不會有體罰,”前述李姓副校長告訴澎湃新聞,“我們目前只招收初中畢業的學生,進行中專學歷教育。”
該校在官網上也標榜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我校在青少年優質教育獨具特色,擁有以周鐵軍、張大生教授等全國知名的心理治療專家組成的心理諮詢師團隊。”
蹊蹺的是,兩名當招牌的“心理諮詢專家”履歷複雜,澎湃新聞甚至在知網等數據庫裏查不到署名為“周鐵軍”的學者發表過的心理學論文及專著。而張大生在博客上自稱是禮儀培訓師,著有《黃帝內經研究》、《時尚美容形象設計》、《話説中國文明史》等,未見與心理相關的論著。
在截稿前,澎湃新聞尚未能聯繫上二人予以核實。
21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在山東科技防衞專修學院採訪時,試圖用手機拍照,遭到校內一名年輕執勤人員追趕,要搶奪記者手機。
9月20日深夜,家長陳立打算設法把孩子接出來。之後的生活,他還沒想好要把孩子安置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