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説,你就好好寫你的東西吧,我不明白你指的“你的東西”是什麼,天氣很熱,還有其他的熱,經商熱,開餐館熱。我的角落註定清冷,厙厚的窗簾把外面的熱浪和噪聲隔開了。偶爾有熱的風,攜着灰塵,掀亂我桌上的稿紙。你知道什麼呢?我從機場出來,跳上一輛出租車,説去那條街。司機很年輕,用生硬的普通話問:那條街很長,你去哪一頭?我重複了一個招待所的名稱。麻煩你一路找過去吧,謝謝了車在霓虹燈的彩色光環下竄來竄去。司機説,那條街對我們這些人來説是個死角,那裏沒有商店,沒有餐館,歌舞廳,住的都是公務員我説,沒錯,就這樣一路到底,肯定是了。前面的路漸漸暗下來,靜下來。有一條河出現在街的一側。樹幹向河心彎去,像是渴極了,要去喝那悄沒聲息的河水。幾對情侶在河邊走。走得很慢。我看到車燈照亮了外面飛的雨絲。對了,那是雨季。那個時候,還沒有你。那時候你正渴望北方的太陽,穿過森林和雲層,將你照耀。
我不知道這條街的歷史,我不需要知道,它屬於異鄉,遙遠陌生不管打着傘還是淋着雨,我永遠是路過。一位新結識的女友送我回住所,在深夜。那條街很少路燈。你怕嗎?女友問。我説有一點。我説我很久沒有這樣深更半夜在漆黑的街上溜達了。她輕拍了我一下,説,別怕。後面通通通通過來一陣腳步聲。我倆屏住氣,不朝後看。腳步聲掠過我們身旁,又通通通在前方消失。一個粗壯男人的身影。我心想,要是有個男的熟人在這裏,至少可以壯一下膽。女友的腳步很穩。她的眼鏡片在幽暗中向我發出微光,她告訴我一個有關春夜的故事。那個晚上,有優美的音樂穿梭在雅潔高貴的背景,一個男人吸着飲料晃着椅背,向他的朋友們講述一個美麗優秀的女人怎樣哭着撲向他懷裏。男人強調説,這是這個美麗優秀的女人最令人心動的習慣動作。暖暖的春風陣陣拂面,但是我的女友,碰巧坐在那一席中的一個,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寒冷。唇冷齒寒。女友説。我們站在暗街上。雨點聲聲在耳邊叫。那麼我們還指望什麼呢?那使我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究竟還存在不存在呢?後來,我曾經想問你。但終於沒問,這個問題永遠沒有答案。這個答案已經得出,那麼人生所有的嚮往追求尋尋覓覓都將戛然中止。正如一朵嬌嫩的花,一個薄脆的夢,是隻能萬分珍惜,而不能將其點破摧毀的。人是需要經常地做着夢的,即使這個夢要在死亡到來的—刻才醒,不然我們指望什麼來支撐生命呢?
他們走路的樣子有點異樣。我這樣覺得。有種特殊的意味。一種纏綿和依戀。街太窄,我不能不相跟在後,路是公共的,可這樣子就很像我在跟隨他們。男人的背影魁偉挺拔,時時遮住那個嬌小的女人,這時他們就融合成一個人。我竭力不朝他們看。可是我得趕路。滂沱大雨之下,只有這條樹葉遮蔽的河沿好走些。他們停下了。男人猛地抱住女人,像要把她舉起來。女人抬高嗓門説,你再這樣。我把你拽到河裏去。女人的聲音其實很柔,並無怒意,男人不動。我覺得自己的心要跳出來。我想跑開去。這時候,我聽見男人説,你拽吧,我當過游泳冠軍。雨聲瘋狂地喊,彷彿千百萬人在擊掌。他們又朝前走了,向這條街的盡頭走,向黑夜深處的招待所走。他們在招待所門口的花壇前站下。雨漸小,夜更寂靜。男人的聲音很清晰,全世界都能聽見,你回去吧,不然我就走不了,他卻更緊地擁住了女人。他們擋住了我的去路。他們看見了走過去的我,女人的眼睛亮晶晶的,驚愕地朝向我,她一扭頭,奔到樓裏不見了。原來她與我住同一幢樓。這事我從未向你講過。其實這沒什麼可多説的。在同一時刻,在世界的各個角落,都可能發生類似的事撞擊出的火花絢麗奪目,像夜空中的閃電,然後呢?然後是生的騰起?是消失?是烙下焦印的痛楚?不必去間結局,不必問這是一場心跳的遊戲,還是從此改變兩個人生活的重大歷史性開端。我們不是先知,所有的可能都潛藏在過程之中。那火花似的亮晶晶的眼睛,畢竟是美麗的。我要告訴你的是這條街確實很長,我從未走到這條街的另一個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