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的張軍。王翀鵬程攝
52歲前,張軍有很多身份。醫生、律師、政協幹部,加上社會上的虛職,一張名片都印不下。52歲後,他成了勞改釋放犯、申冤者。三十年只做一件事——“正名”。
1990年,時任山西省政協政法辦公室主任、律師的張軍因代理一起農村土地糾紛案,被認為犯受賄罪、詐騙罪和教唆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罪,數罪併罰,獲刑15年。
曾經的榮耀和身份沒能讓他的申訴之路變得順暢。往後幾十年裏,張軍案先後經歷了兩次再審、兩次重審。2001年,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否定了受賄罪和詐騙罪,但維持了教唆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罪的定罪。直到現在,張軍也沒能擺脱這個“尾巴”。
當年山西省昔陽縣人民檢察院指控稱,張軍先後對龐家峪村的多名村民説:“這是土地,他們搬不走,你們要團結一致頂住不要讓他們把地分了”。他還特意向村民介紹了臨縣一個幾百名羣眾拿木棒、火槍暴力爭地的事例,教唆村民們掌握法院的動向,收集情況,向他報告。
山西省高院認為,張軍身為律師,知法懂法,本應依法勸解羣眾執行法院判決,但他卻煽動村幹部動員、組織羣眾抗拒執行判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和惡劣的影響。
罪犯的身份一直壓着張軍,讓他感覺抬不起頭。他揹着罪名過了31年,收集的案件材料摞得有近一人高。還專門繪製了一沓圖表,上面寫着各級公檢法單位和各級領導的名字。截至2020年12月5日,他已經寄出了4489封申訴信。
轉機出現在今年2月1日,申訴31年的張軍等來了再審通知書。“這輩子就幹這一件事,要在死之前給自己正名。”張軍説。
▲張軍收集的案件材料有一大摞,每份材料他都仔細看過。王翀鵬程攝
老張
張軍承認自己老了。
他今年83歲了,看起來比同齡人精神。一米八左右的個子,臉上皺紋不多,一頭濃密的灰髮梳得整齊。他經常穿襯衣、羊毛衫,腰間扎着已經褪色的皮帶,像個退休的幹部。
但仔細看,他的眼皮垂得幾乎蓋住了眼睛,走路時雙腳只能在地上摩擦,翻書的手時常發抖。白色的藥盒子和掉漆的大號保温水壺,成了他隨身攜帶的必備品。
老態還表現在記憶力上,他經常話説到一半就忘了主題,曾經倒背如流的時間和人名,偶爾也想不起來了。他還時常搞錯年份,比如把1994年的事説成2004年。
社區裏的鄰居都叫他“張大夫”或“張律師”,也有人按照他之前在政協工作時的職稱,喊他“張主任”。張軍總是客客氣氣,讓人叫他老張。
他們不知道,其實張軍還有個稱呼——“太原老張”。那是他在監獄服刑時的稱呼。
早些年,張軍腿腳方便時還經常下樓散步。他在樓後面的荒地上種蔬菜、鮮花,看到瓜果蔬菜長勢喜人才會露出一點微笑。但大多數時候,家人見到的他是嚴肅古板的。
孩子們從小就怕他,現在也和他不親近。他曾在過年時掀翻了兒子們的麻將桌,在大學讀書的孫女因為染了金髮,也被張軍狠批了一頓。兒子們結婚買房,張軍不出錢,有人説他不近人情,他一瞪眼:“沒錢就打光棍”。
妻子郭章梅也處處順着他,生活、飲食都按照他的習慣來。可這三十年,張軍的眉頭像被膠水粘住了,舒展不開。
1994年出獄後,張軍和妻子搬出了政協大院,在位於迎澤區的一個老社區租房子住。
房子只有六七十平米,被分割成兩室一廳,除了張軍居住的卧室略大些,每個空間都顯得侷促:廚房能容下一個人,客廳也只夠擺下一套沙發和一張木桌。除了牆上的幾幅書畫作品,屋子裏再沒有其他裝飾。
前幾年,張軍去看望一個老同事,對方住在一所設施完備的高檔小區裏。看着漂亮的高樓,張軍感慨:“如果不出事,説不定我現在也住這裏。”
但他只是想想而已。相比住的好壞,更要緊的是他的案子能否平反。
按理説,今年春節張軍的心情應該不錯。2月1日,他接到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的電話,他申訴了31年的案子即將再審。法院工作人員還親自去家裏給他送了再審通知書。
親戚朋友們紛紛向他道賀。他嘴上説着“好啊”、“高興啊”,但臉上卻看不出半點喜色。
執拗醫生、高產律師
張軍曾有一段輝煌的過去。
他21歲考上了山西醫學院,當了21年醫生,從普通醫師升到院領導。他性格執拗,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有一次手術,因為助手縫合的樣子不好看,被張軍責令拆掉重新縫合。有醫生勸他,技術上沒問題,只是難看點。張軍不依不饒,最後只能按照他的標準重新縫合。
他想出版一本關於古代煉丹術的專著,沒人支持,他就用醫院的電爐和玻璃燒杯,自己研究了幾個月做丹藥,還因此治好了一位老領導久治不愈的皮膚病。
醫院偶爾會遇到醫患糾紛,不懂法的醫生們上了法庭,説不出法言法語,有幾次,原本是醫院有理的案子也敗訴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1976年前後,作為院領導的張軍參加了法律函授班,三年學滿,正好趕上國家恢復律師制度,他順理成章考取了律師資格證。
十年間,張軍代理過一千多起案件。最多的時候,他一天出席三個庭審,是當地著名的高產律師。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他人生的高光時期。他被調往山西省政協,先後擔任調研室副主任和政法辦公室主任。
▲張軍曾是山西省政協幹部。王翀鵬程攝
當年的工作證上,47歲的張軍戴着黑色的方框眼鏡,穿西裝、打領帶。他住在政協大院裏,結交的都是各行各業有頭有臉的人物。在那個人均月工資幾十塊錢的年代,張軍代理一個一般的案子就能賺幾十塊錢。
他曾在人大的年會上,以一宗案子為例直問有關單位,如果你們能給被告人定罪,還要法院幹什麼?還有一次,他作為律師在法庭上把檢察官辯得説不出話,檢察官嘟囔,你收了黑錢?這麼賣力。張軍當庭要和檢察官對峙,讓對方拿出他受賄的證據。最後還是檢察長出面道歉才罷休。
出事前三個月,張軍還在省人大相關會議上抨擊縣法院。時任縣委書記很為難,試圖和他解釋,被他連珠炮似的懟了回去。
被告
因為這張“鐵嘴”,張軍也跌了跟頭。
1989年,他代理了一起農村土地糾紛案,那場官司敗訴了,自己也成了被告。
土地案發生在山西省昔陽縣城西部的龐家峪村。村前有一塊538畝的河灘耕地,之前一直被政府佔用,荒了多年。1986年,村民們自發分割了耕地,承包到户。鄉政府不同意,協同晉中行署(現晉中市)兩次給村裏下發文件,要求村民退出搶佔的耕地。村民不退地,1988年3月26日,安坪鄉政府將龐家峪村委會告到了昔陽縣法院。
張軍受政協領導指派,擔任村委會的代理律師。1989年4月1日,土地案在昔陽縣大禮堂開庭審理。
經過審理,昔陽縣法院認為,龐家峪村所佔土地所有權歸國家所有,應交由安坪鄉政府管理。一審判決龐家峪村委會退還土地。龐家峪村民不服,向晉中地區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1989年7月24日,二審法院書面審理了該案,駁回了上訴,維持原判。
1990 年3月,昔陽縣法院要執行龐家峪村土地權屬糾紛案。龐家峪村的村民堅決不退地,還和昔陽縣法院發生了衝突。七名村民因“拒不執行法院判決”被法院逮捕。同年6月7日,昔陽縣法院決定以相同的罪名逮捕張軍。
▲村民被逮捕後,律師張軍也因為“拒不執行判決罪”被逮捕。王翀鵬程攝
逮捕行動並不順利。在政協的辦公室裏,張軍一揚手把逮捕證掀到地上,大聲説:“我不接受!”辦案人員只得強行給他戴上手銬,拿衣服矇住他的頭。幾天之後,張軍在政協的政法辦公室也被查抄了,貼上了封條。
張軍在昔陽縣看守所待了半年。1991年1月16日,昔陽縣法院開庭審理了張軍案,罪名改為“教唆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罪”。
除此之外,法院還認定了他犯受賄罪和詐騙罪。理由是他曾借打官司為由向龐家峪村索取18000元“實惠”,以及擔任太原某公司法律顧問時,騙取了公司香煙、健力寶等物品自用,並報銷了三張假的應酬發票。
一審判決,對張軍數罪併罰,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退還索賄、受賄和詐騙的全部贓款。二審山西省晉中市中級人民法院維持原判。
在當年的報道中,昔日的名律師、政協幹部張軍是“法繩上的一條蛀蟲”。“宣判時,禮堂內外掌聲雷動,無不稱快,張軍那昔日專橫、狡詐的臉嚇得蒼白,渾身不停地抖動着。”
“都是假的!”即使已經過了三十年,泛黃的紙張還是被他的手指敲得嘩嘩響。
▲張軍被判刑後,多家媒體對案件進行了報道。王翀鵬程攝
張軍在陽泉市蔭營煤礦監獄住了三年多,因為身患重病辦理保外就醫,走出監獄。他沒了工作,被吊銷了律師證,斷了生活來源,曾一度靠着自己種菜和變賣之前收藏的書畫度日。
除了必要開銷,剩下的錢都用在了申訴上。
申訴者
從服刑時,張軍就開始申訴。現在他收集的案件材料摞得有近一人高。每份材料他都仔細看過,並用鉛筆在有問題的內容旁邊寫上批註。
他專門繪製了一沓圖表,上面寫着各級公檢法單位和各級領導的名字。乍一看,像一個賬本。每當在報紙上看到部門的人事調整,他就剪下來夾在表格後面。再寄申訴信時,表格上的名稱就變了。
怕申訴信寄不出去,張軍自己研究出一套方法:每次寄信前,他要順便寄兩個空信封,一封寄給自己,一封寄到朋友那裏。“如果兩個信封都收到了,就説明那批信都寄出去了。” 張軍説。截至2020年12月5日,他已經寄出了4489封信。
▲這些年,張軍寄出了4000多封申訴信。王翀鵬程攝
他還開始學着使用智能手機。他註冊了一個微信號,學了幾個月,只學會打字和語音通話。
龐家峪村的村民們也替張軍喊冤。他們每年都為他寫申訴狀。張軍還記得,有一年冬天,村民們冒着風雪,提着雞蛋和蘋果到他服刑的監獄探監。
同行和朋友們也在傾盡全力幫他。
1995年,山西省高院再審張軍案。
因為證據不足或情節輕微,省高院否定了此前昔陽法院和晉中中院做出的“受賄罪”和“詐騙罪”判決,但維持了“教唆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罪”的量刑,給案件留了個“尾巴”。
山西省昔陽縣人民檢察院指控稱,張軍先後對龐家峪村的多名村民説:“這是土地,他們搬不走,你們要團結一致頂住不要讓他們把地分了”。他還特意向村民介紹了臨縣一個幾百名羣眾拿木棒、火槍暴力爭地的事例,教唆村民們掌握法院的動向,收集情況,向他報告。
省高院認為,張軍身為律師,知法懂法,本應依法勸解羣眾執行法院判決,但他卻煽動村幹部動員、組織羣眾抗拒執行判決,造成了嚴重的後果和惡劣的影響,事實存在,證據充分,構成犯罪。
2000年前後,山西省律師協會自發成立了“張軍律師維權案特別委員會”,原山西省律師協會常務副會長王錄林也在其中。他説,特別委員會設立了專案辦公室,為張軍做了大量的工作。他們寫了無數份材料,邀請法律專家對張軍案進行論證;山西省律協主辦的《山西律師》雜誌全文刊載了張軍案的判決書、辯護詞和專家意見。
這期間,張軍曾看到過希望。
此後十幾年,張軍案又經歷了多次再審和重審。2007年,昔陽縣法院重審,曾指證張軍教唆的村民們集體翻供,當庭表示張軍從未説過“老人婦女打頭陣”、“團結起來頂住執行”之類的話,之前作偽證是受了刑訊逼供。
還有旁聽席上的一個農婦,直接高聲對公訴人説:“你念的證據就不是我寫的,我都沒見過張軍。”
申訴到底
後來張軍聽説,龐家峪村那片“惹事”的河灘地,當年判給政府之後荒了12年。2002年,昔陽縣政府將538畝地分給農民耕種。雖然案件並未改判,但也算結果圓滿。
但張軍始終沒能擺脱這條“尾巴”。
在反反覆覆的希望和失望中,張軍過了三十年。當年牽涉在案件中的人,大半已經不在人世。但張軍還沒“翻篇”。
這些年,他的生活和其他退休老人沒有什麼不同:種花、養魚、寫大字。陽台的上擺滿了他栽種的盆栽,以蘭花為主,也有仙人掌和不知名的小花;爬滿青苔的魚缸裏,幾條紅色的金魚緩慢遊動;簡易的桌案上擺着毛筆、筆洗和成卷的宣紙。
但只要提起案子,他就來精神了。他能一連幾天、每天滔滔不絕的講八九個小時,肚子裏的苦水似乎總也倒不乾淨。“我憑什麼要遭受這種待遇?”張軍一拍沙發,聲音洪亮,瞪着眼睛。
▲2月初,張軍和妻子在家裏整理案件材料。王翀鵬程攝
前幾年,張軍生了一場嚴重的病,朋友們都以為他不行了。過了一個多月,他的朋友單碧君接到電話,“他説,我又活了,還沒等到清白,不能死。”2月中旬,單碧君回憶。
張軍説自己變了。最近幾年變得不再較真了。“比如去合唱團指導唱歌,即使成員們唱得參差不齊,我也鼓掌;孩子吸煙喝酒,説兩次沒效果,就不再提了。”張軍説。
但在外人看來,這樣的改變並不明顯。
前幾天夜裏,有人向他詢問一個政協委員的名字,張軍想不起來。他半夜從牀上爬起來,從一摞摞材料中查到了名字才接着踏實睡覺。
2月初,張軍説,如果這次再審維持原判,他還要上訴。如果所有的程序都進行過,還沒能得到期盼的結果,他也能放下了。
但過了一週,他的説法就變了,“放不下!即使平反了,想起過去的三十年,我能放下嗎?我到死也放不下。”他拍着沙發,越説聲音越大。背後的牆上掛着一幅書法作品,“難得糊塗”四個毛筆字落在白色的宣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