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前,中國人的足跡第一次留在了世界之巔,同時也實現了人類第一次從北坡成功登頂珠峯的夙願;45年前,中國首次精確測定並公佈珠峯高程——8848.13米;15年前,中國登山隊再登頂珠峯,國測一大隊測得珠峯峯頂岩石面海拔高程為8844.43米。
60年後的今天,中國登山隊與國測一大隊攜手再度承擔重任,2020珠峯高程測量再起征程。為紀念這個重要時刻,澎湃新聞尋訪了1975年、2005年參與珠峯高程測定的測繪老隊員,和此次2020珠峯高程測量的前方測繪隊員,以向挑戰極限、勇攀高峯的測繪人、攀登者致以敬意。
本期人物:
張建華,50歲,出生在甘肅省通渭縣。1996年,他從武漢測繪科技大學畢業後,如願以償地被分配到心目中測繪界最好的單位——國測一大隊。1998年珠峯複測時,時年28歲的張建華是西2點其中一個小組的小組長;2005年,35歲的張建華作為有經驗和技術過硬的隊員,擔任了交會組的大組長,負責大本營以上往珠峯峯頂傳遞高程數據的所有工作,他跟兩個當地嚮導在前期前往探路時遭遇了暴風雪;此次珠峯高程測量,50歲的他是第三次參戰,主要負責技術質量工作。
背對着的是嚮導單增,右邊中間這個是張建華。
黝黑的臉膛上透着高原紅,額頭禿出,髮間露了幾根白,説話時一口濃烈的西北口音。不善言辭的張建華,一個來自國測一大隊的典型的西北漢子,儘管他今年50歲了,但魁梧的身子看上去結實得像頭犛牛。
張建華參與了1998年、2005年的珠峯高程複測,2020年珠峯高程測量是他第三次參戰。
“風很大,我站不起來,雪花飄得我只能看到兩三米遠的地方,我喊兩個嚮導等等我,他們應聲,但我看不到人。”張建華向澎湃新聞回憶,2005年珠峯複測時,他跟兩個當地嚮導前往西絨布探路,剛到海拔超過5600米的西絨布點沒多久,便烏雲密佈,暴風雪突至。
西絨冰塔林
按當天上午他們上來的路撤回已行不通了,當天上來的西絨北坡這條路此前是沒有人行走的地方,坡度大都在70度以上,隨時隨處就有懸崖上風化石脱落被砸的危險,腳踩過後流沙切身滑下,途中沒有歇腳的餘地;而新找的路是1998年複測時到達西絨布冰川點的路線,要攀一座幾乎風化的石山、下數百米高的懸崖、再攀70多度的冰山、穿過讓人迷失其間的冰塔林,路途也是最遠的,“我當時想,我可能要把命搭在這了。”回憶起這些經歷,這個50歲的漢子也會噙着淚花哽咽。
山溝裏的第一個大學生
張建華出生在甘肅省通渭縣。
在他的記憶中,“老家是個比較窮困的縣”,他是山溝里長大的孩子,一家兄弟姐妹6個,其中三個姐姐,他排行老四,下面還有弟弟妹妹。
張建華的老家,丘陵跟溝壑縱橫,地處黃土高原深處。據新華社報道,這是片旱渴苦焦的土地,直到2020年4月,通渭縣仍有貧困人口1.5萬餘人,貧困發生率3.89%,分別居甘肅省第一、第二位。
“我是我們村解放以來考上的第一個大學生。”説話時,張建華臉上透着些許自豪。
他入讀的是武漢測繪科技大學,2000年該校併入武漢大學。學院官網介紹,測繪科學與技術、地球物理學兩個一級學科排名全國第一,均為國家“985工程”、“211工程”重點建設學科。
1996年畢業後,張建華如願以償地被分配到國測一大隊。“我們上學那會兒,在我心目中我們測繪界最好的單位就是國測一大隊,畢業剛好把我分到這。”
始建於1954年的國測一大隊,功勳卓著,享譽測繪界,1991年就被國務院授予“功績卓著、無私奉獻”的英雄測繪大隊稱號。其官網上的一組數據顯示,建隊64年來,先後六測珠峯、兩下南極、36次進駐內蒙古荒原、46次深入西藏無人區、48次踏入新疆腹地,足跡遍佈全國除台灣以外的所有省、自治區和直轄市,徒步行程近6000萬公里,相當於繞地球1500多圈,測出了近半個中國的大地測量控制成果。如今的國測一大隊隊長李國鵬也坦言,“國測一大隊代表了我國大地測量的最高水準。”
張建華、鄭林等在西絨交會點,黑衣服的女子是嚮導單增德女兒。
“如果滑下去,就肯定沒命了”
1998年,時年28歲的張建華參與珠峯複測項目。年輕體壯的他,是西2點其中一個小組的小組長。
據張建華介紹,跟此次2020珠峯高程測量一樣,98年珠峯複測時西絨2作為7個交會點的作業點之一,起初需要去探路、修路,冰川上的作業點海拔高達5600米之上。
他回憶,去西絨布探路,他們邊走邊壘石頭,尤其是在地形複雜的特殊路段要做標記,“如不做標記,撤回時沒有辦法找到回來的路,雖然大方向能看清,也知道哪個是二本營,但實際你沒法走,因為人不是按照直線走,在冰川裏上上下下繞那些大石頭,繞來繞去就像進了原始雨林,有可能你又繞回去了。”
這一次珠峯複測,他們進行了座標控制測量、水準測量、天文重力測量、GPS聯測等,但並未對外公佈數據。
2005年,當國測一大隊再度啓動珠峯高程複測時,35歲的張建華作為有經驗和技術過硬的隊員,擔任了交會組的大組長。
張建華介紹,交會組由6個小組組成,負責大本營以上往珠峯峯頂傳遞高程數據的所有工作,包括GPS衞星大地控制網觀測、高等級的水準網觀測、高程導線測量、跨河水準測量、峯頂交會測量,“既要負責人員的生產安排,又要負責交會組的技術質量工作,小組的作業完成之後都需經我之手。”
“其他人去的話,對路況不熟、點位不熟、對風險也考慮不周,我在西絨布有經驗,所以領導綜合考慮把最困難的西絨布這個點就交給我了。”張建華説,從二本營到西絨布沒有路,從1998年至2005年的七年時間內,該路段地形變化很大。
張建華回憶,1998年他們去探路時,西絨布下面的冰川裏有個冰裂縫,當時只有1米寬的樣子,一步即可跨過,2005年去探路的時候冰裂縫已變成了數十米寬的河面,他們扶着河邊的冰壁邊走邊探路,越往前走,冰裂縫形成的河溝越來越深,河水越來越湍急,“我們就看哪兒能爬下去、哪兒能爬上來,但水太深了,害怕,不敢往前走,我們就回來了,第一次探點就沒有探成。”
2005年珠峯測量,張建華、張兆義他們從大本營出發。
2005年4月28日,清晨六點多,準備好繩索、冰爪、乾糧等,張建華和一個叫單增、一個叫索拉的兩個當地嚮導一起再度前往西絨布探路。在張建華的記憶中,他們三人選擇了另一條路,這條路是從西絨北坡繞道到西絨布點,位於大本營的左側山坡,對面就是珠峯的北坡。在張建華的日記中,這條路此前是沒有人行走的地方,坡度大都在70度以上,隨時隨處就有懸崖上風化石脱落被砸的危險,腳踩過後流沙切身滑下,途中沒有歇腳的餘地。
在這種路段行進,張建華頗有心得。除了身體夠好,走路還需節奏感,一方面不能太快,太快了體力透支厲害,另一方面又不能太慢,太慢了可能被風颳下來的石頭砸到,坡下就是“嘩啦啦”響聲的冰河;而下懸崖、攀冰壁時性命就係於腰間的繩子,“如果滑下去,就肯定沒命了。”
據張建華稱,就在1998年複測時,他們遇到了來自俄羅斯的登山隊,還沒有開始登山,其中一個隊員就不見了,“他們來我們的帳篷哭訴,他們的一個隊員不見了,我一想起這事,也擔心自己滾到哪裏就不見了。”
張建華和當地嚮導
暴風雪中下懸崖過冰河
張建華記得,當天14時左右,他和單增、索拉兩個嚮導終於趕到了西絨布點。
“剛把點勘完,天氣突然就變了,説話的瞬間,整個珠峯就被黑雲籠罩了。”張建華説,當時他們既看不見珠峯峯頂,也看不見西絨布冰川,只能在小範圍內看得見作業點的平台,“風颳的很大,人都站不住。”
面對天氣突變情況,他們立即通過對講機與指揮部取得聯繫,彙報情況。山下的指揮部也觀察到天氣突變的情況,要求他們立即下撤。
張建華説,因為之前一直在趕路,三人沒有吃東西,在接到指揮部要求下撤的指令後,他和單增、索拉開始吃東西,“我一口都沒吃,只喝了點水,我把我的東西拿給他們兩個吃,我説‘你們兩個吃了一定要有勁啊,一定要把我帶回去啊。’”
張建華記得,當他們三人吃完時,大風挾裹着雪花,嚴重干擾着視線,只能看見腳下兩三米遠的地方。三人商量,按原先上去的路,肯定是回不去了,那條路坡度太陡,下面是冰河,在視線不清的情況下不敢在那條路上冒險。
經過商量,三人決定沿着1998年複測時的老路撤回。張建華介紹,1998年的這條老路,上面是懸崖,下面是冰裂縫形成的冰河,要跨過冰河,穿過西絨布冰川,再從中絨布冰川返回,“但是到西絨布冰川,首先就得翻過一座大山樑,翻過大山樑下一個懸崖,懸崖頂部有一個很大的石頭,他們把三百多米長的繩子綁在大石頭上,墜着繩子滑了下懸崖。懸崖下去緊接着就是冰河,冰河跨過去之後……唉,太心酸了,我不能説……”講到此處時,張建華停頓了一下,他雙眼噙着淚花,甚至哽咽起來。
“冰爪綁住,他們兩個就順着冰河兩岸的冰壁滑下去了,我不敢滑,太高了,直滑下去肯定會掉進冰河裏面,我又有點恐高。”張建華説,冰河是暗河,有些地方能看見水,有些地方只能聽到“咕咚咚”的響聲,一旦掉進去,人就無法出來。在兩個嚮導的幫助下,在生死關頭,他綁好了冰爪,硬生生的斜滑了下去。冰溝下面,恰巧碰到了一根竹竿,後來聽單增説,這跟竹竿是當地老鄉放羊時扔在此處的。張建華説,當時,這跟竹竿對他爬上冰河岸起了確定性的作用。
張建華和兩個同事探好路後,再次前往西絨點去跨河水準測量的路上。
滑下去容易,爬上來又難。在這個“U”字型的冰河兩岸都是冰,沒有土和石頭。“我站在一塊凍住的平台上,上面丹增用竹竿拉我,下面索拉在背後推我。”就這樣,他被連推帶曳的斜着冰壁上了冰河,爬進了冰川。暴風雪時看不清路的情況下,把下懸崖、過冰河沒有路的問題解決了,“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三人也出不來。”張建華説,到第二次再上西絨點時,在冰河處綁上了繩索,為後續測量隊員上西絨點解決了天塹。
張建華的印象中,暴風雪裏,單增和索拉跑得很快,他根本追不上,風大得使他站不住腳,手套和褲腿上的冰柱子打得“噹啷啷”作響,他試圖努力追趕兩個嚮導,但看不見方向,他邊走邊喊“單增啊,把我等等”、“索拉啊,等等我啊”,儘管看不見二人,但無論他怎麼喊叫,對方兩人都會應答出聲,這讓張建華心裏倍感欣慰,“我們關係好,我這輩子永遠會記得他倆,當時我喊叫後,就判斷着他倆的方向,連勾帶刨地爬過去。”當時的情景,他想起了1998年那個俄羅斯的登山隊員,“我想,我可能也把命要搭在這了。”
當天下午20時左右,爬過一座座冰塔林後,張建華他們三人終於爬到了中絨布的點上。張建華記得,當他們爬出來到達中絨布時,雪慢慢停了,風也小了,珠峯峯頂也露出來了,“當時點上放好的乾糧這些,因為我心情不好就沒吃,他倆在那吃,我揹着他倆不由地流眼淚。”
有記者掉進冰窟窿
當天張建華他們趕到二本營的時候,已經是晚上9點了。
當時帳篷外拍成行來迎他們的領導和兄弟們臉上掛着的淚珠,帳篷外架起的望遠鏡等設備用以尋找冰川裏的他們,這些情景張建華歷歷在目。
一整天沒吃東西的張建華,當晚在二本營吃了四大碗麪條。“領導和我的兄弟們很關心、心疼我,我也在想,這麼年輕,在這個地方突然沒了,家裏的咋辦?什麼事情都還沒辦,什麼責任都還沒完成呢。”
對於他的工作,家裏人瞭解得並不多,張建華也自稱從沒有給家裏提及過。有一年,他把父親接到西安,父親在翻閲他的本子時,看到了一個評先進的材料,從材料中得知了上述事件,“他看完材料給我説,‘娃啊,你到底乾的是啥工作?你這個工作能不能幹?命都快沒了。’”
張建華安慰父親,有些工作總需要人去做,只有特殊任務衝擊珠峯的時候才這樣,平常都是好的,“別人更辛苦,只是沒有説出來。”
其實,對於風險預判,張建華他們有自己的經驗,比如,嚮導單增,身體好,二本營到西絨布他一天能跑兩趟,但上去作業不能跟着嚮導的節奏行進,“暴風雪的時候,連單增都走了五六個鐘頭,你想想我在那裏面走了多少個彎路。”
張建華還指出,天氣暖和的時候,在西絨布、中絨布這些冰川走路,“一定要小心”,他特意拖長了音。他説,因為天氣暖和冰雪易化,就容易掉進腳下的冰窟窿裏。就在2005年,有媒體記者在跟隨張建華他們時,“走着走着一轉頭人不見了,記者的身子掉進冰窟窿裏,兩個手臂伸開卡在那裏,我們趕緊把他拉上來了。”
張建華坦言,珠峯的天氣一天可經歷四季,平常的危險可預判,但暴風雪天氣是無法判斷的,“一般情況下天氣在晚上突變,但我們那次中午就變了。”
2005年這一次,他們從3月份出來,回到西安時已到8月份了,在西藏呆了將近6個月。
張建華在西絨冰塔林
翻山時吃了速效救心丸
2020珠峯高程測量,張建華已經是第三次參戰了,今年的他已經50歲了。
張建華説,這次同事們向領導反映,領導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就沒有安排他上二本營,只負責技術質量組這塊,“理論上我能在二本營最好,但身體條件不允許了,年齡不饒人。”
就在3月初他剛到拉薩的時候,第一晚是個漫長的夜晚。“我感覺頭疼得受不了,房間裏又冷,我們那個陳主任給我買來了氧氣、搬來了取暖器,讓我熬過去。”張建華説。
趕到定日縣之後,張建華一直頭疼,“幹活幹一點、忘一點,丟三落四根本幹不下去,我只能慢慢適應,之前從來沒這樣過,只要熬過第一晚,後面上冰川作業都感覺不到頭疼。”
4月3日那天,同事詢問他的身體狀況,叫他一起前往大本營和曲當鄉選一些測量控制點。
當他們翻過海拔5200米的加吾拉山口時,張建華沒有感覺到不適,但當車輛一路下行在108拐上時,“我突然頭暈了,我之前從來不暈車,然後手指發麻,手指頭膨脹得感覺要破了,這個過程持續了10分鐘。”
張建華説,同行的同事有三四輛車,大家緊急停車,有人給他搓手,有人給他吃了速效救心丸,又吃了降血壓的藥,“大家折騰了20多分鐘,我手心手背出汗了,感覺身體才好了一些。”他在西安時,血壓一般在80到90之間,這一次,他感覺是他的血壓出了問題。
這個經歷讓張建華覺得身體更不如前了,他覺得如果在大本營地面上彎腰撿東西,抬起頭都會頭暈氣喘。
張建華的遭遇史,成了年輕隊員們可借鑑的經驗。“我要把我的經驗傳遞給我的兄弟們,我就拿出那些之前的照片,打開我的電腦,反覆地給我的兄弟們説,指出哪裏有什麼危險。”張建華説,走不了就要回頭,不能堅持往前走,不然工作無法完成,給單位造成困難,給家裏帶來負擔。
除了危險和關鍵點,他還教年輕的隊員們如何熬時間。交會後等待窗口期衝頂的日子,期間經歷五六天,他的兄弟們就得每天守在上面的作業點等待好天氣,“如果沒有快樂的精神,在這種地形下時間很難熬過去。”張建華説。
儘管因為身體狀況,領導只讓張建華把技術負責好、把資料整理好,但他也並沒有閒着。他自稱,白天工作,晚上編寫軟件代碼,他編寫了水準測量外業檢查軟件、GNSS網基線數據質量檢核軟件、GNSS測量外業檢查軟件、珠峯高程測量外業數據處理軟件等。其中,前兩個軟件申請獲得了著作權,也申報了單位的科技創新項目,“2005年珠峯複測的外業計算數據,都是用Excel表格編寫公式來計算,一拉,萬一哪裏錯了都不知道,有這些軟件,速度上來了不用説,還不會出錯,其中水準測量外業檢查軟件和GNSS測量外業檢查軟件,我們單位的每個中隊都在用我寫的軟件。”
在張建華的眼中,20多年的大地測量工作,是幹不完的工作,學不完的東西。這一次,他覺得,2015年的尼泊爾地震使地形發生了很大變化,跟2005年一樣,交會組的隊員在西絨布也是先期探路兩次才成功,“我估計上面的情況比我們2005年那次更險峻,但他們都圓滿完成了前期的工作,搞測量工作的人,就要會處理危險,若不會處理,就會有生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