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山的拍馬屁之風由來已久,要把責任都推給崔東山,確實有些不公平。如果真追根溯源的話,還得從陳平安説起。
陳平安承認自己成了孤兒後,為了生存下去,有給父母翻案報仇的機會,他偽裝自己,假裝感恩,學着討好身邊人,後來在煎藥的過程中,觸類旁通,懂了怎麼把握討好的火候,怎麼讓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他精心包裝的糖丸,就是最苛刻的老人,都會對他點頭,承認這孩子真懂事,為自己贏得成長的時間和空間。
陳平安走出驪珠洞天后,開始接受儒教的思想,儒教又最重視禮儀,那一套標準刻板的行為模式,成了他的最佳的偽裝。一板一眼作揖、角度恰到好處的躬身,每一個動作都符合儒教禮儀,讓你相信他就是個謙謙君子,是個忠厚的老實人,當他毫無煙火氣的吹捧時,你還會有懷疑他的誠意嘛?
陳平安靠這個本事,在嵇嶽現身後仍能安然無恙,其實何止是嵇嶽,他接觸的所有老一輩裏,就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如果只用讀書人的魅力那絕對説不通,因為有人是很討厭讀書人那一套的。
陳平安是落魄山的靈魂,但他的拍馬屁的風格,的確是潤物細無聲,如果沒有識貨的人,以為那就是他的心聲,老實人説老實話而已,自然就不會影響到落魄山的整體風氣。
事實卻是落魄山已經朝馬屁山的方向一路狂奔,根本就停不下來,有兩個關鍵人物,就是崔東山和裴錢。
崔東山原來是文聖的弟子,儒教的學問堪做文廟大祭酒,學問做到極致,形式就成了浮雲。所謂“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就是這個道理,當然這是指真正懂了學問真諦的,那些一知半解,不懂裝懂,用這些看似有道理的話語,掩飾自己松褲腰的行為,那就成了狗屁話。
崔東山就是真正懂了儒教精髓的人,那些規規矩矩的禮儀,在他看來是初級愛好者的圭臬,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舉止乖張。其實,陳平安知道他自有分寸。
到了這種水準的崔東山,看到陳平安規規矩矩的樣子,偏偏説出來許多哄鬼的話,別人還欣然接受,如何不心生佩服,用他略顯誇張的表演,積極配合師父的光明偉岸,長此以往可不就成了馬屁風。
如果説崔東山
?是主動配合,把陳平安的馬屁功夫發揚光大,畢竟他錯過了成長階段,心中是很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哪些是吹捧,什麼時候又應該嚴肅。陳平安要和他下棋,他要讓陳平安十二顆棋,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啊。崔東山並沒有真的掌握拍馬屁的精髓。
裴錢才是陳平安的身傳弟子。裴錢被牛鼻子老道扔給了陳平安,陳平安是滿心的不願意,又實在做不出拋棄小女孩的事來,只好委委屈屈的帶在身邊。
裴錢心中一清二楚,陳平安不喜歡她,只要陳平安拋棄了她,她就會再次成為流浪兒,以她當時的智慧,她在乞丐羣內的經歷,為了保住陳平安這個金飯碗,一邊觀察陳平安的行事風格,避免踩到陳平安的紅線,一邊刻意的恭維奉承,希望能取悦陳平安,這是她在做乞丐時的看家本領。
裴錢成功了。她只有在那個小鎮時,裝神弄鬼的騙錢,差些越過陳平安的紅線。在當時的裴錢心裏,她哪裏能想到陳平安的真實想法,自然不會放棄拍馬屁的作風,堅持原本的兩個基本原則,就是她最佳的選擇。
在畫卷四人加入後,尤其是在朱斂的配合下,兩人一唱一和,相互攻擊,相互拆台,拍陳平安馬屁的風氣,更是蔚然大興。
待到裴錢和陳平安的感情日益加深,崇拜信賴陳平安成了她的信仰,各種馬屁話説的理直氣壯,關鍵是她堅信那就是事實。到現在為止,本書最佳的馬屁話,是裴錢用鄙夷的眼神看向朱斂,“師父的境界不得要翻倍啊”,那小眼神似乎在説着,“你朱斂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本小姐告訴你?”,朱斂當時聽了,心悦誠服,甘拜下風。
以陳平安為源頭,崔東山的刻意追捧,裴錢的真心實話,有這兩大弟子的倡導,落魄山的世風日下,落魄山就這樣成了馬屁山。
披麻宗、春露圃同樣如此。前有竺泉的死守鬼域谷,以身作則,寸步不退,披麻宗才有死忠的修士。後有談陵的錙銖必較,這個可能不那麼明顯,細想一下,衡量陳平安的能力,來安排相對的接待方案,不肯有一絲怠慢,也不願有什麼額外付出,可不就是在心中天平兩端不斷加減砝碼?期待最佳的方案,有談陵如此,才有了春露圃內部的爭權奪利。
一個宗門的風氣,肯定與他的掌事人相關。
如果只是這樣,那又難免流於膚淺,可以繼續追問下去,掌事人為什麼會這樣的?是他們刻意在塑造宗門風氣嗎?一個小集體乃至大的集體,內部風氣的形成,其實是適應環境的結果。
陳平安是為了適應小時候的環境,才會成為吹捧界高手,等到有了掌控能力,又希望落魄山是個有人味的地方,提拔周米粒做宗門右護法,看似毫無理由,其實暗藏了陳平安的心思。
趴地峯嚴禁拿修為説事,陳平安卻更進一步,讓修為最低,又單純可愛的周米粒擔當重任,外人看來是胡鬧,有點像讓孩子監督父親戒煙的感覺,那就是家的感覺啊。相互吹捧沒問題,成為馬屁山也沒關係,陳平安是想要一個像家一樣的宗門。
同樣道理,披麻宗始終處在危險中,如果沒有強力領導,而且身體力行,披麻宗恐怕早就被拿下了,也不會有披麻宗的存在,披麻宗的修士也不會選那樣的宗主。
春露圃的生存環境正好相反,身處北俱蘆洲腹部,又得天獨厚,佔據風景名勝之地,發展旅遊業、傳媒業是最佳選擇。春露圃周邊的勢力水平,也大都與其大致相仿,甚至春露圃還佔有優勢,沒有外敵威脅,只需要平穩運行就可以了。春露圃修士在這樣安穩的局面下,自然就沒了精進的念頭,變得斤斤計較個人得失,也成了自然的事。
再深想一層,與其説是環境造就一個集體的風氣,不如説是環境中的困難起到了關鍵作用。
披麻宗的最大困難,就是阻止京觀城出鬼域谷,力量卻又相對薄弱,這造就了披麻宗的強悍風氣。
春露圃的最大困難是平衡各種複雜關係,確保生意能夠順利進行,內部就是複雜關係的交匯區,自然就有了內部的爭權奪利的風氣。
落魄山的主要困難,起碼在陳平安看來,是怎麼讓彼此之間少些隔閡,儘量減少山頭林立的可能,彼此打屁聊天,充滿人情味的氣氛,加深各自的感情深度,就是解決問題的思路之一。
困難才是塑造性格的關鍵,無論是個人還是集體,甚至大到國家,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