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肉價格備受關注,資本力量也大舉進入,但“散户”卻總在聚光燈之外。正觀新聞記者走訪了幾家養豬個體户,豬瘟來了怎麼防?價格降了如何應對?養豬人的歲月裏又有哪些喜和憂?
正觀見習記者 程帥星
商務部監測,我國豬肉價格已經連續12週迴落。其中生豬價格波動更大,一些地區從去年的18元一斤到現在遭遇“腰斬”。農業農村部相關負責人表示,豬價回落的主要原因是生豬出欄增加、春節後豬肉消費下降,此外也有養殖户恐慌性出欄形成了“踩踏效應”。
洛陽市偃師區農民藺永軍想不明白:為什麼現在豬肉價格沒有下降很多,生豬價格怎麼就降得這麼厲害?去年最高時達到19塊,這個月最低時只有9塊多。如果圈裏的這批豬出欄時還是這個價,就要虧錢了。
養豬新人“賭”上全部身家
這是藺永軍養的第一批豬,今年初,他用積蓄和借來的錢共計10多萬元買了100多頭小豬,藉着掩映在村口小路的舊豬場,開始了新生活。
在此之前,他在新鄭市打工,做鋁合金門窗,日薪200元。如今,每天僅豬飼料一項的開支就要花去1000多元。“好處是自由了,給自己打工,想啥時候幹就啥時候幹。壞處是太操心了。”他説。
藺永軍在豬場門口
每天清晨7點,藺永軍在豬場醒來,檢查完水管和料槽,換了衣服,回家吃早飯,然後返回豬場開始新的一天。
養豬人必須住在豬場,這一點沒有例外。大場的技術員可以換班,“散户”只能寸步不離。哪個豬拉肚子、哪個豬腿疼,他們要時刻注意一切異常情況。有時候還要給豬“勸架”--一些“年輕氣盛”的豬會咬架,身上傷痕累累,如果半夜咬的太厲害,還要起牀“打”開它們。
藺永軍的豬場全靠他一個人打理,只有到了防疫期他才會請人幫一天的忙。“打針時它滿豬圈跑啊,根本拉不住,累的一身汗,抓到後坐在它身上打針。”一頭豬的一生大約要打4次疫苗,預防口蹄疫等常見疾病,直到它成年為止。
生豬價格是他最憂心的事之一,當前下降得這麼厲害讓他想不通。他甚至懷疑有機構暗中操縱。但他同時體會到生活帶來的無力感,他説:“人啊,就不想那麼多,想的多能愁死。”他一邊抽煙,一邊大笑,對記者説:“你到這個年紀就明白了。”
生豬一天一個價,像股市一樣。豬瘟帶來了更大的波動。藺永軍談起此事,突然嚴肅起來:“豬瘟,沒得治。細菌啊,看不見摸不着,不怕熱不怕冷。帶進場1個,整圈就全完了。”
殘酷豬瘟,一家賺意味着一家賠
藺永軍談菌色變,每天進出豬場都要換衣服,不僅是為了自己乾淨,更重要的是為了防菌。“不讓外人進場,怕帶菌。兩天消一次毒。特別是出完糞,要馬上消。”他説。
同村的另一名養豬人索延升證實了這個説法。正觀新聞記者在索延升的豬場門口採訪時,一名在附近幹活的農民試圖進場洗手--這在過去相當常見,現在卻被索延升攔下。
索延升家的豬場建於2003年,方圓之內小有名氣。每有片區內的收豬人前來,都會説一句:“這個豬場來過。”
2018年底,這個有名的豬場遭遇了豬瘟。“150多頭豬,最後剩了3頭。直接‘清場’了”。索延升説,“我們的豬場比較偏僻,還好一些。那些離村莊和大樓近的,風險更大,消毒要更加頻繁。”
他每天進場前,連鞋底都要在火鹼水盆裏泡一泡--火鹼是豬場最常用的消毒材料,場內場外都要噴灑。豬圈內用的是一款更貴的消毒劑,因為火鹼會傷害呼吸道。
索延升每天進入豬場前鞋底都要消毒
豬瘟是豬價波動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它導致了這樣一個現象:有人掙錢,就一定有人賠錢。因為它把一批豬害死,剩下的豬價格自然就高了。
養殖户之間原本最有共同話題,聊誰家的飼料好、誰家的疫苗和藥更有效。如今他們卻再也不敢往一起坐:擔心交叉感染。
河南農業大學副教授李新建告訴正觀新聞記者,個體養殖户面臨很大的疫情風險,因為他們的設施普遍陳舊,除菌更辛苦,也往往不夠徹底,衞生防疫的專業性也比較欠缺。“養豬人除了每天常規消毒,也要注意自身衣物、食材的來源和質量。當然,最好的辦法是由各地政府出面開展病毒監測,進行區域聯防。”他説。
週期怪圈,養豬人利益受損
在當時看來,2018年豬瘟導致“清場”後,索延升和父親當即決定引進10頭母豬東山再起是相當冒險的。但正因為當時有一批豬病亡,再加上許多人因為風險而退場,導致市場上豬肉總量下降,從而帶來肉價的突飛猛進。索延升和父親正是這以這10頭母豬育種,帶來了第一批20萬元的收益。
養豬剛滿5年,索延升已經體會到,豬價是有周期性的,基本是“一年掙,一年平,一年賠”。當然,這個時間並不絕對。行情好了,大家蜂擁而至;行情差了,人們又潮水般退去。
豬週期是一種經濟現象:肉價高帶來母豬存欄量增加,生豬供應相應增加,然後導致肉價下跌,養殖户開始大量淘汰母豬,生豬供應便又因此減少,肉價再次上漲。
“價高傷民,價賤傷農”,豬週期是一個怪圈。
近年來,豬瘟頻發和資本湧入導致本就捉摸不透的豬週期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在藺永軍和索延升的描述中,養豬就像炒股--生豬價格如股票價格一般每天波動。養豬人裏有“散户”、有大户、有機構。機構和大户更容易操縱市場,他們的豬出欄時,豬價往往最高。散户卻只能做好自己,隨波逐流。
今年以來,多地出現一些關於豬瘟的報道,生豬價格又一再下降,一些散户開始拋售。半個月前,索延升家出了40多頭,每斤只賣了9塊多,“白忙活了。”
河北省邯鄲市的養豬個體户李海賓告訴正觀新聞記者,養豬最初的週期是3年,現在卻很難把握了,而自己選擇“長期持有”。李海賓早在2002年就開始養豬了,關於週期,他有發言權。
長期持有,化解週期性風險
養豬進入第20年,李海賓花了30多萬籌建新場。從最初的20多頭小豬,到現在600多頭不同年齡階段的豬,他儼然已是養豬大户。
新場正在改造期,這裏地方更大,環境更好,生活區和生產區是分開的。李海賓白天在新場幹,晚上回舊場,兩地相隔40公里,晚上12點前沒睡過,早上5點就又起牀了。
李海賓和工人們在改造新場
當記者問“哪裏最累”時,李海賓回答:心累。但隨機大笑起來。他説:“中國是豬肉消費大國,這一行永遠不會失業。只要把豬養好了,就不愁賣。無論貴賤,都有人要。”
20年來,養豬帶來的收益讓李海賓供兩個孩子讀完了大學,買了房,買了車,現在豬場規模又擴大了。他積累了豐富的養豬經驗和危機處理能力。他説,豬週期是躲不掉的,長期持有就沒問題。目前,他還調整了思路,只賣肉豬不划算,就改賣成年母豬。“總能掙到錢。”
李海賓對這個行業和自己養的豬充滿感情,他會給豬取外號:耳朵受了傷的,就叫“一隻耳”;眼睛老睜不開的,就叫“一隻眼”。他分得清每一頭豬的長相,記得住每一頭豬的位置。
他開心地回憶着豬場裏的趣事,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小豬崽們睡覺的時候,頭的朝向總是統一的,説朝哪裏,就都朝哪裏。
他説:“人不吃飯也要給豬吃,賣豬的時候都捨不得。”
由於吃住都在豬場,養豬人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味道。李海賓説,早年剛開始幹這行時,會有些自卑,覺得低人一等。現在大家都知道養豬掙錢了,大公司、大資本、大企業家都加入進來,身上的氣味像是勳章,人家會覺得,你家是個“大户”。
年輕人進場,養豬還是“有幹頭”
索延升是“90後”,2016年開始留在家裏專事養豬。
此前,他也曾四處打工,補胎、燒烤等都幹過。他表示,外面的錢不好掙,每天要做滿8小時,豬場裏的活每天3個多小時就幹完了。雖然臭味燻着,但時間是自己的,還能陪在孩子們身邊,免得他們成為留守兒童。
年輕人接觸新事物更快。索延升在抖音、快手上看養豬資訊,在專門的養豬類app上買獸藥,買飼料,看生豬報價,與獸醫師交流。他還根據網上的信息和數據,自己分析行情。“總的來説,還是比父輩更有把控的。”他説。
他腦筋靈活,看的多,想的也多。他説:“咱們通過網絡軟件瞭解了生豬行情,但個人信息也泄漏給了平台,被養豬大場掌握。所以各有利弊。”
他也講到一些養豬行業的“圈內大事”:早年間,有知名養豬企業董事長提議全面取締“散户”,代之以規模化養殖,遭到養殖户和網民的反對。索延升説:“‘散户’養豬意味着市場活力。大企業有可能聯合起來搞壟斷,而‘散户’不會。”這些觀點是一心低頭養豬的父輩們較少關注的。
索延升在給豬喂飼料
如今,索延升有了2個女兒,大女兒已經8歲,一家4口和父母住在一起。他表示,這正是他嚮往的生活。“每天早上推開窗,聽得見鳥叫。天一黑,外面就安靜下來。”他説,“就像老話説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很滿足,很舒心。”
老一輩養豬人往往看到風險,新一輩養豬人更多看到希望。索延升介紹説,養豬掙不了大錢,總體相當於掙了個高工資。這一行還是“有幹頭”。
適應新變化,“散户”做出大貢獻
中國豬肉養殖業的格局30多年來發生了很大變化。據受訪者回憶,小時候家家户户都養豬,養滿一年才成,年底宰殺或出售,是一個農户重要的經濟來源。隨後不經意間,各家門口的豬圈漸漸消失,村莊周邊多了養豬場。
近年來,養豬業進一步規模化和產業化,但“散户”養殖仍在中國養豬業中佔有很大比重。
上文提到的河南農大李新建教授是河南省生豬產業技術體系育種崗位專家,他告訴正觀新聞記者:中國排名前10的養豬龍頭企業所佔市場份額不足10%,美國的這一比重超過了50%。以河南省為例,規模以上養殖户份額約佔65%,其餘“散户”的養殖數量都不足500頭。
李新建説,“散户”養豬的風險與優勢並存。優勢在於可以種養結合,形成生態農業循環,並且能讓農民在家門口就業、創收。與此同時,個體户也要跟得上時代和行業發展,實現轉型升級。
“散户”的確在積極追趕潮流、提高效率。記者在採訪中瞭解到,索延升的豬場用上了產牀,以提高存活率。李海賓的豬場採用了燒柴油的保温爐,降温用的水簾和冷風機,喂飼料也用上了料車和絞龍。
索延升的豬場裏所用的產牀
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8年至今,我國豬肉產量連年下降,2018年為5404萬噸,2019年為4255萬噸,2020年為4113萬噸。與此同時,豬肉進口量逐漸增大。據央視財經報道,我國特有的90個地方豬種裏,8個品種已經滅絕,29個品種處於瀕危狀態和瀕臨滅絕。目前在消費市場上,中國本地豬的市場佔有率已經由上世紀的90%以上降至目前的2%。
李新建教授告訴記者,他近期參與了許多養豬行業的“種業計劃”,目的是培育和保護地方的生豬資源。
因此,養豬“散户”的堅守不僅僅意味着一個家庭的養家或致富,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他們和大企業一起承擔了更重要的責任。
在河南農村,“老母豬活”是髒、苦、累的代名詞,這個行業大浪淘沙,機遇與挑戰並存。藺永軍、索延升和李海賓都表示,相比豬價,更操心豬的安全和健康。“無非是價高了多掙點,低了少掙點。”苦和累都被拋在一邊。
編輯:黃志航
統籌:石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