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是一種情趣,一種生活態度,一種使日子變得輕鬆愉快的有效方式。
多年前,應邀去英國杜倫大學,這天下午安排我與漢學家布朗做一箇中英文化交流的講座。我事先準備好講稿,但壓縮了時間提早結束。他是主,我是客,就想多聽聽這位名教授的發言。生性詼諧的他見我如此,聳聳肩,開玩笑地説,演講時間不過半,不能算講完。他笑着一手插入褲袋,走上來,我以為他走上講台勸我繼續,到了我跟前,他卻踅回去了,接着口若懸河地談起英國的詩人。學生們以為他左右晃動還在開玩笑,其實他已進入了司各特的《最末一個行吟詩人之歌》的長詩之中,頃刻扮演起行吟詩人的模樣,大家忍俊不禁。布朗邊演講邊行走擺動,學生們的眼球跟隨旋轉,據説這能提神。而且他滔滔不絕,海闊天空,很有感染力,又人高馬大,氣場壓迫你,想瞌睡也難。
晚上,我倆啤酒吧閒聊,他大口大口地喝着,聊的話題很雜,談興甚濃。他是蘇格蘭人,因此對蘇格蘭的歷史和古代民俗感興趣。談論歷史是一種很好的反觀自己的方式,歷史使人輕微,一個人覺得自身渺小了,幽默感就會生髮。他列舉了幾位喜歡收藏的英國作家,愛看他們的古色古香的沒落舊貴族的生活史。我自然不便打聽,他是否有着與最後的貴族類似的生活背景。他時常翻譯古今漢語作品,享受方塊字與字母的轉換,翻譯是對感興趣的故事通過母語來一次親歷。然後聊到我的寫作,他正在翻譯我的小説。之前他讀到了我寫舊上海貴族後裔的故事,這故事是通過對一件祖上的瓷器遺物的追蹤來實現的。他讓朋友轉告我,他想翻譯這個小説。我有點意外,這只是泛泛之作,難有好的銷售,不值得這樣的名家來重視。朋友解釋道,布朗的翻譯時常憑着興趣來,處事方式也往往是重性情輕利益,這可能是他讓人覺得灑脱風趣的原因。你們的關係很簡單,不是通過官方或某一個協會的推薦,純粹是譯者與作者的偶爾碰撞,有趣,緣分。
之後的幾次交往,我隱隱覺得他的身體外強中乾,看似魁梧,其實虛弱,有時走急,就氣喘吁吁,臉色發白。我曾讀過他的一首祭奠父親的詩。但從他的詩歌中只讀到詼諧,不見憂傷:“老爸,你身後的玫瑰色,”“老爸,你走向一條很古老的路,”傳統的語文老師也許會批評,祭奠詩怎麼像在拉家常?兒子懷念父親,像期待一場約會:“在另一個地方,我們會早早相遇/也許在一個花園(天堂),你會轉身擁抱我。”這樣的寫法大約是英式幽默,我卻過度猜測,他身體欠佳。於是多次委婉地建議,翻譯中文太傷神,出版又難,暫停吧。之後不知何故,是厭倦了城市的喧囂,抑或是養病之需,他僻居蘇格蘭山村。
英國曾疫情氾濫,布朗仍隱沒鄉間。事實上我的一些詩人朋友,瑞士的、阿根廷的、美國的,皆因疫情躲入鄉村。不久,朋友告訴我布朗感染了新冠,我急忙發了郵件,他回信的文字仍輕鬆隨意。他通過治療康復了,但出現了後遺症,嗜睡,無力,且漸漸消瘦。朋友們寫信慰問,他卻呵呵一笑,沒事,其實我早就等着這些病毒小蟲子,我身上的一大坨肉,正等着它們來消受呢。
(程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