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泉
作者 | 韓啓龍
我曾遊覽過不少山川名泉,大多如同過眼雲煙,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可故鄉那眼普通平凡的水泉,讓我夢縈魂牽,日思夜念。
我的家鄉東前韓,地處臨朐、安丘、昌樂三縣交界的地方,一腳踩三縣一點也不誇張。村莊坐落在鐘山的懷抱裏,依山勢而建,東高西低,鋪展開來,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一條曲曲彎彎的小溪,順着山腳,潺潺地從村前蜿蜒流淌。
小溪流經一個叫響水崖的地方,在溪畔一塊不大的空地上,獨自坐落着一眼山泉。山泉是人工建造而成,直徑約80公分,深60公分,呈不規則的圓形狀,底部鋪着一塊石板,泉壁用石塊砌成。泉的四周是沙灘,東邊有一片小樹林,南邊離泉不遠的地方,挺立着一棵高大的白楊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要三、四個成年人才合抱過來。據老人們講,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們村因水庫移民搬遷至此,遷來時就有這眼清泉了,村裏沒人知道該泉建於何年何月,更沒人知道她已默默流淌了多少年。有時我想,先輩們為了生存,逐水而居,一定是奔泉而來。由於山泉平凡普通,既沒有什麼傳奇故事,也沒有什麼美麗傳説,甚至連個響亮的名字都沒有,村裏人習慣地稱她“泉子”。
“泉子”的西側留有溢水口,泉水清澈見底,沒有一點雜質。一年四季,泉滿自溢,無論多麼乾旱的季節,從來都沒有乾涸過。泉水泛着漣漪,汩汩地從泉中流出,唱着歡歌,匯入小溪,一路向西,流入2華里外的汶河,最後在下游的高崖水庫找到她的歸宿。
溪水流過的地方,兩岸長滿了柳樹和白楊,鬱鬱葱葱,生機盎然,築起了一道綠色長廊。平日裏,男人們下地幹活,女人們在溪邊洗衣,兒童在溪中玩耍,鵝鴨在溪中覓食,沒有農活的老人們則圍在泉邊叼着煙袋閒坐聊天,如同一幅天然的水墨畫卷。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在上演。
我是喝着“泉子”裏的水長大的,因此,對“泉子”特別有感情。小時候,我和小夥伴們常在小溪裏玩耍,渴了就喝“泉子”裏的水,但那時對泉水並無特別印象。後來漸漸長大,每次上坡拾柴或者下地幹活歸來路過“泉子”時,都要停下腳步,敞開肚子,痛飲一場。炎炎夏日,泉水清洌甘甜,瞬間便“從頭涼到腳後跟”,沁人心脾,令人心清氣爽,頓感渾身輕鬆。直到後來離開家鄉,這個習慣都沒改變。
“泉子”是村裏唯一的生活水源,供着全村近百户人家的人畜用水,吃水難一直是困擾鄉親們的一塊心病。村裏曾幾次組織打井,因地處砂石山區,加之鑽探設備落後,均以失敗告終。於是,來“泉子”挑水便成了家家户户每天必乾的事情,也成了村裏一道獨特的風景。
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人們必須天天到生產隊幹活掙工分。為了不耽誤幹活,每家每户都要趕在出工前,將一天的人畜用水備足。因此,每天天不亮,村裏的大街小巷就傳來“吱鈕吱鈕”的聲音,那是擔杖鈎與水桶磨擦奏出的樂章,在寂靜的清晨格外嘹亮。人們從四面八方,不約而同地向“泉子”聚集,不一會泉邊就排起了長龍。大家互相打着招呼,按照先來後到,自覺地排隊等候。挑水的人多,泉水供不上,人們就一邊往桶裏舀,一邊等着泉水流出,舀滿一擔水大約需要3分鐘。在等待的過程中,大家談論着國事、家事、隊事、天下事,七嘴八舌,嬉笑怒罵,其樂融融,別有情趣。不知不覺,天已大亮,排在後面的人,有的擺起了龍門陣,有的打起了撲克牌,以此消磨着等待的時光。
小時候,母親身體不好,父親常年在外,家裏用水,大多是我和年長兩歲的哥哥到“泉子”去抬。我的家在一個離“泉子”約有200米的崖頭上,每次抬水回家的路上,都要停下歇一次肩。13歲那年,我正式加入了挑水隊伍。剛開始,我挑不動一擔水,就各舀半桶,因個子矮,須把擔杖鈎挽回來,才能挑離地面。兩年以後,我個子長高了,身體也結實了,挑一擔水健步如飛,一點都不覺得累。那時候,我家的水甕很大,能盛5擔半水,挑滿後可供全家人畜吃用兩天。挑水是個體力活,母親怕挑水壓的我和哥哥不長個子,就讓我倆輪流挑,並囑咐挑水時別盛的太滿。參加工作以後,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挑水。臨走離家,我都會把水甕挑滿水,另外再挑一擔留在桶裏,以減輕父母挑水的負擔。
一條進村的道路從“泉子”身邊經過,因為全是上坡,無論推車的還是挑擔的,到了這裏都要歇一歇再爬坡,“泉子”便成了人們的“加油站”。特別是盛夏,中午收工歸來,村裏的男男女女來到“泉子”飲水解渴。女人們大多矜持,用瓢把水舀出來,坐到一邊細品慢飲。男人們不大講究,光着上身,叉開兩腿,雙膝跪在溢水口兩邊的石塊上,屁股朝天,把嘴巴直接伸入泉中,猶如羔羊跪乳一般。隨着“咕咚咕咚”的飲水聲,似乎要一氣把泉水喝乾。這時,站在身後的一名壯漢乾渴難耐,大聲催促道:“快點,你這是飲驢哪!”一句話,惹得大夥笑翻了天。不管他怎麼吆喝,人家才不管這一套,直到喝飽了肚子,才站起身來,用手抹一把嘴上的水珠,長長地舒一口氣,那份愜意,那份滿足,就像喝了玉液瓊漿一般,讓人終生難忘。
到了晚上,酷熱難耐。勞累了一天的人們撂下飯碗,有的帶個板凳,有的拿條舊麻袋,還有的扯塊塑料片,三五成羣,來到泉邊納涼。此刻,天空碧藍如洗,星星眨着眼睛,微風陣陣,涼意絲絲,泉水淙淙,蟲叫蛙鳴,猶如置身在天然的空調裏。人們或坐或蹲,或卧或躺,侃着大山,聊着家常,繪聲繪色地“八卦”着白天的所見所聞。直到身體涼透,睡意來襲,才戀戀不捨地回家歇息。在那個沒有風扇,沒有空調,就連一把摺扇都是奢侈品的年代,這裏無疑是鄉親們消夏避暑的絕好去處。
“泉子”的水好喝,是鄉親們公認的。泉水沒有污染,燒水水壺不生水垢。用泉水做的飯菜味道也格外香甜,用泉水泡的茶更是清香無比,輕啜一口,口鼻生香,令人回味悠長。村裏人有個習慣,夏天下地幹活時,都要帶上一燎壺或一塑料桶泉水,用於消夏解暑。特別是當年村裏集體勞動,社員們幹活口渴時,生產隊長一聲令下,幾名青年迅速跑向“泉子”,每人挑來一擔泉水,不一會兒功夫,就被社員們一飲而光。自從土地承包到户以後,這種景象就再沒出現。儘管“泉子”的名聲並不顯赫,但在附近村莊還是小有名氣。那些過路的,來村裏做買賣的,從此經過時,都要到泉邊飲水解渴、納涼歇腳,同時也是為了一睹“泉子”的容顏。末了,留下一句“這水真甜”,算是對“泉子”由衷的誇讚。前些年,有人統計了一下,全村80歲以上的老人有30多個,甚至出現了百歲老人。一個不足百户的小山村,竟然有這麼多健康老人,實在是一件幸事。有人把功勞記到了“泉子”頭上,説是“泉子”裏的水礦物質多,喝了能延年益壽。雖然這只是猜測,但村裏人對此深信不疑,尤其是那些上了歲數的老人。當然,還有我。
鄉親們對“泉子”有着深厚的感情,對它也是倍加呵護。每年汛期,山洪暴發,泥沙會把“泉子”淹沒。洪水退後,不用村裏安排,人們會主動帶着工具,來為“泉子”清淤洗刷。這種情況,每年都會遇到幾次。秋天,“泉子”身邊的樹葉凋謝,紛紛飄落到“泉子”裏洗澡。這時,不論誰見了,都會動手清除,生怕傷了她的美麗。每到過年,老人們會到“泉子”身邊,點上一柱香,燒上一卷紙,燃放一掛鞭,磕上三個頭。小時候不明就裏,後來才知道,那既是對“泉子”的報恩,也是祈求“泉子”來年繼續護佑村裏的人們。
上世紀八十年代,村裏終於打井成功,徹底解決了吃水難的問題。再後來,隨着生活的改善,一些村民在自家院裏打了壓井,但普遍認為井水不如泉水好喝。於是,便挑來泉水給人喝,井水用來喂牲畜。幾年前,鄉親們住進了樓房,買上了汽車,吃上了自來水,過上了好日子。但是沒有想到,那個全村人曾賴以生存、引以為傲的“泉子”,被黃沙無情地掩埋,消失在人們的視野,淡出了人們的生活,一度被人們遺忘了。後來聽説,是人們喝不慣自來水的味道,“泉子”才得以重見天日,繼續為鄉親們彈琴吟唱,源源不斷地奉獻着她那愛的瓊漿。
世事變遷,歲月滄桑,回首往事,感慨萬千。泉子,你這全村人的命脈,多少年來,默默地記錄着歷史的綿長與滄桑,見證着家鄉的發展與變遷。是你,像大地母親一樣,用甘甜的乳汁,哺育了家鄉一代又一代人成長;是你,只求付出,不圖回報,用無私的大愛,為家鄉帶來了幸福和希望;是你,默默無聞,隱忍包容,用寬廣的胸懷,為家鄉人做出了榜樣。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泉子,我依戀着的泉子,家鄉人正是秉承了你的性格,你的品德,你的精神,才得以生生不息,世代繁衍,在追求幸福生活的道路上腳踏實地,執着而又堅強。
那故鄉的泉子啊,我深深地愛着的泉子!我多想讓你在家鄉這片希望的土地上盡情流淌,永遠歌唱,世世代代把我們滋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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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啓龍,現供職于山東省臨朐縣公安局。先後榮立個人二等功1次,三等功8次,嘉獎7次。系全國公安文聯委員、濰坊作協會員、臨朐縣文聯委員。作品散見於《人民日報》、《法制日報》、《中國青年報》、《人民公安報》、《大眾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