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5日15時10分,象羣由昆明市晉寧區雙河鄉進入夕陽鄉活動,人象平安雲南省森林消防總隊供圖
大象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但目前更應該用科學的嚴謹性和生態理性,來引領公眾認識到亞洲象遠行面臨的嚴峻性,讓大眾的圍觀娛樂提升轉化為積極保護生物多樣性和善待自然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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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頭從雲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養片區離“家”一路向北遷徙的亞洲象,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據云南北遷亞洲象羣安全防範工作省級指揮部消息,截至6月9日17時,象羣在玉溪市易門縣十街鄉活動。一頭公象離羣4天,6月8日18時30分獨自進入昆明安寧市八街街道的密林裏活動。
遷徙一年多、離家500多公里,它們沿途肇事不斷,踩踏農田,進村入户,翻箱倒櫃,擰開水龍頭喝水卻不關上水龍頭……無論它們如何搗蛋,都得到了人們的善待和耐心。象羣也未對人造成傷亡。
而大象家族的“温情”“團結”讓人着迷:
6月6日以來,昆明持續雷雨天氣;6月7日,象羣暫停遷移,雲南省森林消防總隊的無人機監測人員觀測到,這天7時左右,象羣陸續慢慢躺下睡覺,這是他們監測野象12天來,第一次發現象羣集體躺着睡覺。之前監測是幾頭躺睡,幾頭在旁邊站着。這一天,即便躺着睡覺,象羣對小象的保護也是嚴嚴實實:一頭小象在媽媽的懷抱中安然入睡;另一頭小象醒得早,卻因為被3頭大象護在中間,怎麼也爬不出來;一路上,小象總是被3頭大象一左、一右、一後地夾在中間護衞着;一次,途經一片秧田時,一頭小象落入水溝。走在小象前後的兩頭成年大象,一頭用鼻子拉,另一頭用頭去頂,幫助小象爬出水溝,幾頭走在前面的大象都掉過頭來關切地看着。
為保障人象的安全,象羣移動到哪裏,雲南北遷亞洲象羣安全防範工作省級指揮部就移動到哪裏,10多架無人機密切監控象羣動態,研判遷移路線,實施隔離圍擋、道路管制、疏散羣眾,為象羣準備玉米、菠蘿等食物,引導象羣向西南遷移。
半個月來,這支北上象羣成為“明星”團隊,人們心疼大象長途遷徙的疲憊;擔心獨自離羣的那頭公象找不到它的家族、甚至出現什麼不測。“象羣為什麼離家”“象羣要去哪裏”“象羣該如何回家”,在人們發出更多疑問的時候,生態學專家更擔憂的是——大象回家住哪裏?
在九三學社中央資源環境委員會副主任、雲南省政協常委、雲南大學恢復生態學教授段昌羣看來,“大象北遷,事實上意味着我們對野生動物及其種羣的快速恢復發展還沒來得及做好準備。建立亞洲象國家公園已迫在眉睫。”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大象是一種瑞獸,在老百姓心中是吉兆。段昌羣指出,亞洲象從20世紀80年代的150頭增長到約300頭,種羣的快速增長意味着雲南生物多樣性及生態環境保護取得了巨大成就,“生物多樣性保護不僅寫在文章文件上,更寫在了南疆大地上”。
但喜中有憂的是,亞洲象的快速增加讓人們措手不及,還沒有給它們留下或騰出“象口”需要的應有空間。“就像期盼孩子出生,但孩子出生後,卻發現還沒為他們準備好生存和成長的條件。”段昌羣説,“大象出行告訴我們:大象不等人。”
長期在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工作的研究人員、科普專家劉光裕介紹,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內的勐養、勐侖、勐臘、尚勇、曼稿5個子保護區中,勐養自然保護區裏的大象最多,隨着種羣數量的增加,近年來,到了食物短缺的旱季,大象就會朝四面八方擴散。比如,2005年有13頭象向西到普洱市瀾滄縣,如今在勐海縣和瀾滄縣之間來回遷移;2011年,有象羣向東遷徙到普洱市江城縣後,建立了穩定種羣,最高時數量達40多頭;2020年,被稱為“缺耳朵家族”的17頭象從勐養南下,到勐罕鎮的膠林裏生活了一年多,今年5月中旬,它們來到中科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東區,至今還沒走;從去年開始一路遊蕩北上到昆明的“小斷鼻家族”,因遷徙最遠而成為網紅。
“有森林的地方不一定有大象,大象在西雙版納的分佈並不均勻。”劉光裕説,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5個片區中,只有勐養、勐臘、尚勇3個片區有象羣。另外幾個保護區,如納板河、布龍和易武自然保護區,都沒有亞洲象分佈。
西雙版納州林草局提供的資料也顯示,近期西雙版納活動在保護區外的亞洲象有230頭左右,主要活動在農田農地中。
“與在茂密森林中覓食相比,大象更喜歡出來吃莊稼。”劉光裕等研究人員發現,最近遷到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內的“缺耳朵家族”,最近10多天來,早上進入有水潭的地方,在水潭周圍密林中躲避陽光,晚上出來吃玉米。
人們發現,大象“能吃好吃的就不吃味道差的”。專家據已發表的文獻統計,亞洲象能吃的植物有240多種,其中包括很多農作物,亞洲象對於食物的選擇有季節性變化,也常常因此進行季節性的遷移。近年來,隨着人們的動物保護意識逐漸加強,亞洲象開始減少對人的恐懼,更加頻繁地走出保護區啃食農作物。劉光裕説:“如果有人種植玉米、水稻和番木瓜等,大象會定期出來巡視,成熟的時候就來食用。”
段昌羣認為,目前正是夏季,北遷的路上,青苗生長,玉米鮮嫩,這些大象喜歡的食物誘使它們離家越來越遠。北遷的路上,又得到極好的待遇,芭蕉、菠蘿、玉米總會“奇蹟般地出現在路邊”。
儘管投食是保護人象安全暫時的、最理想的方式,但專家們擔心這些高營養高熱量的食物會對大象的健康造成影響。
“相當於人一直吃大魚大肉一樣,長期依賴,容易造成營養過剩。”段昌羣説,同時,途中遇到暴雨、夜晚温度降低,極端天氣變化,飲食不合理,都可能導致大象生病。如不盡快結束這次危險的探險旅行,誘導它們回到北迴歸線以南世居的熱帶、南亞熱帶地區,在一個不屬於它們的生態環境裏,大象將面臨着氣候、食物、人象衝突、健康安全等眾多挑戰。
段昌羣認為,遷徙象羣什麼時候返回,大家心裏都沒底。但象羣回去以後,如果沒有合適的、足夠的棲息地,一旦北遊覓食成為常態,各地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一直處於高度應急狀態,不僅要付出巨大的社會成本和代價,同時對大象的生存也不利。大象滿足了人們的好奇心,但目前更應該用科學的嚴謹性和生態理性,來引領公眾認識到亞洲象遠行面臨的嚴峻性,讓大眾的圍觀娛樂提升轉化為積極保護生物多樣性和善待自然的行動。
他指出,大象需要的生存環境和人需要的生存環境不一樣,人認為好的地方,大象不一定認為好;大象需要的地方,不一定是人認為生態環境最優的地方。大象需要的空間是有林窗、林隙的原始森林,熱帶密林的林窗、林隙提供的水分、食物、泥潭、硝塘,才是它們的真愛。保護得特別好的原始森林,如果林窗、林隙不夠,也不適合大象生存。“保護的主體是大象,就要根據大象的生活習性和生存要求,為大象營造適宜的生態空間”。
大象作為陸地上最大的野生動物,需要大面積的生存和遊走空間,如何為大象生存發展騰出空間呢?
“這需要國家高位統籌,頂層設計。”段昌羣建議,在亞洲象最適宜的生存地帶,通過國家行為建設亞洲象國家公園;地方要與國家同頻共振,對騰挪空間裏的人羣生存發展、產業結構作出調整,讓種植橡膠、茶葉的農民轉化為國家公園的職工,建立固邊守土、服務大象的新型生態社區;做好國家公園的特許經營與科學利用,制定以大象秘境、熱帶雨林、民族生態為特色的特許經營方案,讓地方生態資源優勢轉變為當地羣眾的發展優勢,讓人和大象都生活得好。
“大象是超大型的陸生動物,人養不起也養不好這個大種羣,要讓它們回到大自然裏自己去覓食生存。”段昌羣説。
雲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學研究所所長郭賢明在接受媒體採訪時也認為,亞洲象還是要吃本地的野生植物,“食性改變、扭轉很困難”。為不強化亞洲象對人類經濟作物產生依賴,研究所在勐養和勐臘建了兩個食源地,把過去種玉米、甘蔗改為種棕葉蘆等植物。
專家介紹,亞洲象的長距離遷移取決於景觀和環境條件的連通性,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很早就對亞洲象棲息地以及遷移廊道提出了規劃,據觀測,“南下”的象羣路線與該區域廊道的規劃相符,證明了保護的成效。值得關注的是,2016年以來,雲南林業部門已開始規劃亞洲象國家公園。
“儘快建立亞洲象國家公園是防止象羣長途遷徙的根本之策。”段昌羣説,“人象各回其位、各安其家,不要混居,不要有過多交集,不要相互打擾,遠遠欣賞,相互尊重,才是人和大象都需要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張文凌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