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2000年的中國手工紙以各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讓2000年的中國手工紙以各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讓2000年的中國手工紙以各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楊波(左)和崔振碩

讓2000年的中國手工紙以各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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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城區內務部街27號的一個老北京四合院裏,有一家中國手工紙工作室,如果你走進去參觀,一定會先被左邊排滿整面牆的一張張色彩各異的紙樣所吸引。每張不到A4紙大小的紙樣,都用玻璃畫框小心地裝裱好,並在下面用文字標註了紙的種類:桑皮紙、東巴紙、瓷青紙、竹紙……這裏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小型的中國手工紙展覽館。

從2018年至今,楊波、崔振碩兩個80後走訪了新疆、西藏、雲南、貴州、安徽、江西、福建、廣東、海南等國內16個地區的手工紙坊,大大小小共幾十家。從剛開始靠造紙老師傅們一個個幫忙介紹聯繫,到現在有了自己穩定的人脈和資源,他們只為儘可能全面地收集中國現存的傳統手工紙品種。

除了日常經營工作室外,楊波、崔振碩還創辦了一個公眾號,取名“我是楮先生”。公眾號發佈常規的線下活動報名通知之外,還會科普跟手工紙有關的冷門知識。比起謀生,二人覺得如何讓更多人知道手工紙、知道他們正在做的工作,是他們更最在意的事。

“每找到一種紙,對我們都是一種激勵,這是我們不停往前走的最大動力。”楊波説。

“我們這裏有目前市面上能收集到的最全的手工紙”

就在這個隱身於老北京胡同裏幾十平米的小小工作室裏,收藏了幾年中收集而來的近400種中國傳統手工紙。除了掛在工作室進門處牆上的紙樣,還有很多沒有展示出來。走到工作室的最裏面,就可以看到佔了整整一面牆的一排一人多高的木架子,上面塞得滿滿當當全是收集來的手工紙。這些紙張從手感、顏色和質地,都不同於日常的紙品。

“我們這裏有目前市面上能收集到的最全的手工紙。”崔振碩説。為了讓收集來的中國手工紙更有體系、更成規模,並且可以更好地保留、記錄下來,楊波和崔振碩開始着手做《中國手工紙樣冊》。如今,第一部已經做好,裏面收錄了三十種紙樣,而他們的計劃是做十冊。

漢字“楮”(chǔ)是古代對紙的別稱,韓愈曾經在《毛穎傳》裏寫道:“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楮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他將筆、墨、硯、紙擬人化,稱紙為“楮先生”,楊波和崔振碩就引了這個典故給自己的工作室命名。

午後時分,工作室不時有前來參觀和買紙的客人,紛紛被掛在茶桌後面牆上的一組高飽和度色彩的手工紙吸引了視線,那是從西藏收來的。楊波介紹道:“這是藏紙,用的是純天然礦物染料,是用來抄經文的,穩定性特別好,手感粗糲厚實,傳統的藏紙可以做到‘千年不壞’。”而旁邊掛在窗户上的一張鑲嵌着完整花朵和樹葉的手工紙則透露出一種靜謐的氛圍感,紙張在午後的陽光下呈現半透明的狀態,映襯着花草的輪廓——這是從貴州的紙坊收來的構皮花草紙。“它用的是天然構樹皮和時令鮮花,採用澆製法制作:一層樹皮紙漿晾乾,再鋪一層花草樹葉,等到半乾再澆一層樹皮紙漿。”崔振碩説道。還有慕名來看瓷青紙的客人,崔振碩就從架子上拿出來展示。瓷青紙的顏色不同於普通宣紙,它通體都是均勻的深藍色,在陽光下紙面呈現出紫紅色的光芒,光是看着就透露出一種莊重。

幾百種手工紙,二人如數家珍,隨手拿出幾樣就可以講開來去。不過説起兩個人合作辦工作室的經歷,楊波和崔振碩坦言,原本他倆都做着“跟手工紙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直到2018年才真正與紙結緣。二人先後通過社會招聘進入北京的一家造紙企業,楊波負責展台和項目活動,崔振碩負責倉儲物流。

説起喜歡上手工紙的經歷,還要從他倆的“打假”説起。一次偶然的機會,一位在坊間被稱為“造紙大師”的人借用他倆當時所在造紙企業的庫房造一張一百米長的手工紙,楊波和崔振碩被領導派去監督現場。“我倆衝着這位造紙大師的名頭,也是好奇使然,確實想看看手工造紙是怎麼回事。結果隨着接觸和攀談,發現‘大師’漏洞百出,反而僱來的工人造起紙來技藝嫺熟。”於是,“大師”不在的時候,他們就去找工人們閒聊,逐漸才得知真相:原來所謂大師並不會造紙,紙都是工人們來造,這些所謂的工人,才是真正的“造紙大師”。

“這樣的‘大師’我想各行各業都有,但越是這樣,才越需要有人站出來,為真相發聲,為那些真正的匠人發聲,為那些還在偏遠地區的一份份堅守發聲。”崔振碩説。手工紙的魅力是機器造紙無法比擬的,老師傅們的功夫都是熟能生巧練出來的,精神價值在於常年的重複性勞動中生長出的超強穩定性和耐心。看着來自安徽大別山區來的匠人們用嫺熟的技巧做手工紙,兩個年輕人漸漸燃起了對手工紙的濃厚興趣,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起:“咱們一定得去這些造紙師傅的家鄉看一看,造紙的原生態工廠到底是什麼樣的。”

2018年底,在項目接近尾聲的時候,楊波和崔振碩留下了這些造紙師傅的聯繫方式,開春後,二人便啓程去了第一站——安徽省安慶市毛尖山鄉,踏上了尋訪手工紙坊的路。

老造紙匠的“執拗”與“隔絕”

毛尖山鄉有一位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桑皮紙製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名叫王柏林。就是在王柏林的紙坊,崔振碩和楊波第一次看到了完整的手工造紙工藝,倆人在毛尖山鄉一待就是20多天。

王柏林製作的桑皮紙是故宮文保和大修的專用紙,也建立了長期合作。身懷絕技的王柏林是個憨厚老實、不善言談的中年漢子,造紙手藝傳自祖上,到他已經是第5代,造出樣品後他把紙張送往北京候選,國家紙張質量監督檢驗中心的檢驗結果是:耐折度9000多次。專家們最後達成一致意見,認為王柏林手工造出的100%純桑皮紙堪與乾隆年間的高麗紙相媲美。

除了這位國家級大師,崔振碩和楊波還提到了另一位讓他們印象深刻的老匠人儲誠炎。“老儲對於紙的專注程度,是我們倆之前從來沒見過的。”崔振碩説,在他身上,兩人真正地感受到了匠人的精神。

“儲師傅沒有念過什麼書,從小就在家庭作坊裏學習造紙,也沒怎麼接觸過外面太多的世界。傳統手工紙坊大都是家庭作坊式,大家分工明確,共同勞作,沒有人坐享其成。年輕男子做打漿這種力氣活兒,家中的長輩則負責抄制這樣需要經驗的工序。”崔振碩説,中國的造紙工坊大多遵循着這樣的生存規則。

儲師傅是一個“不大會説話的人”,十分不善言辭,和有關部門談申遺事項的時候容易説不清楚,有時即使是崔振碩和楊波也不得不靠着手機裏的翻譯軟件和他對話。家裏年輕人少,也是困擾老手工匠人的地方,崔振碩和楊波曾建議儲師傅註冊個公司,好展開公對公的業務,簽訂大額採購合同也更方便許多。但儲師傅對這些事完全不懂,聽説註冊公司還要交押金更是有些牴觸,只好回覆崔振碩“等女兒放假回家後再説”。

崔振碩和楊波覺得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過於傳統的生活和生產方式讓老匠人沒辦法直接跟市場接軌,限制了紙坊的發展。這也是後來他們想要做“手工紙買賣”的原因之一,為匠人和客户之間搭建一個橋樑,由他們從紙坊採購紙張,再轉賣給需要的人。

除了“不會説話”,儲師傅還有那麼點“執拗”,主要體現在用料上。他的拿手絕活是做純青檀皮紙,這種宣紙需要青檀樹的樹皮來製作。青檀樹是安徽地區涇縣特產,移栽到其他地方不容易存活,野生青檀樹的生長速度是有限的,收割後也有“三年之內不許再收”的限制,正因如此上好的青檀樹皮原料價格非常昂貴。儲師傅的“執拗”就體現在一定要用最好的原料,這點堅決不妥協。

“其實不同位置的樹皮價格也不一樣,有價位差別,很多時候可以用便宜一些的料,但他就是追求極致,能造多好就多好。”這樣的執拗對於造紙本身來説是件好事,但對於市場和生存來説,就顯得不那麼變通。“最好的東西一定要有,如果沒見過最好的,就不知道標準在哪裏。”崔振碩這樣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離開毛尖鄉前,儲師傅把國家圖書館古籍館館員易曉輝介紹給了楊波和崔振碩。一回京,倆人就聯繫了他,被兩個年輕人的熱情和執着打動的易曉輝給了他們一份表格,上面是中國現存的比較有特點的手工紙坊的聯繫方式。“這就是我們後來去全國其他省手工紙坊的‘作戰地圖’,給我們幫助特別大。”楊波説。

“堅持不下去了的時候,就再堅持一下”

在崔振碩和楊波的想象中,紙坊的日常是依山傍水做細活,一派田園詩的景象,但現實卻不是這樣。由於紙坊所在的地方大都是傳統村落,去了之後第一件事不是參觀交流,而是要入鄉隨俗跟熱情好客的當地人喝酒,以便跟匠人們熟絡起來。另外,兩人踏上旅途後才發現,很多地區交通不便、路況不好,每次去山裏的紙坊,都要搭車或租車,還有可能遇到各種突發問題。

楊玉傑的作坊就是這樣。楊師傅是楊波、崔振碩兩年前去涇縣參加中國手工紙紙史大會時認識的,他們還曾拜訪了他的手工紙作坊,並現場觀摩了“拿手絕活”瓷青紙的工藝製作。

由於沒有固定收入,為了節省開支,同時也靠近水源,楊玉傑把作坊設在涇縣丁家橋鎮比較偏僻的山裏,場地足夠大。“楊玉傑的朋友來接的我們,當時是晚上,氣温特別低。到了作坊之後發現三面都是山,只有一面是縣城裏的小路,那個位置還是個風口,我們都凍得不行了,偌大的作坊就他一個人。”回憶起那天的寒冷,崔振碩和楊波還是記憶猶新。

楊玉傑是涇縣本地人,今年不到50歲,他的祖父就以製作手工紙為業。他原是一名中醫,因為愛人也做手工紙行業,便從30歲也開始從事宣紙製作。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了即將失傳的瓷青紙。本着一腔熱愛,他決心一定要用自己的所學和經驗將瓷青紙復刻出來。

成功復刻瓷青紙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自2010年至2016年底,他歷盡了6年春秋。如今的紙坊裏還用着他自制的工具,還有他自己調配顏料用的草藥。楊玉傑懂得多種中草藥的藥性藥理,常常上山將一些草藥採來後,熬成湯劑嘗試撈、拖、塗布和澆各種方法加工。

做好一批瓷青紙大約需要耗費20多天,程序很複雜,需要把紙浸到天然的植物染料裏再撈出來晾乾,重複20多遍。實驗成功後,楊玉傑拿着紙到國家圖書館去檢測,相似度達到99%,成功地復刻了瓷青紙的傳統工藝。如今,楊玉傑的紙坊牆上還掛着國家專利局給他頒發的證書。

在崔振碩和楊波眼裏,楊玉傑着實是個樸實人。“去年國家圖書館請楊玉傑老師來講課,結果他去了之後,全程用的是word,因為他不會用PPT。我在活動門口等着他講完課,他上了我的車之後説‘底下坐的全是教授和博士,我太緊張了!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知識分子!’”

崔振碩提到,2020年過年的時候,楊玉傑曾給自己發信息説:“堅持不下去了,實在太難了。”崔振碩鼓勵他一定要堅持,一切都會好起來。老匠人們普遍比較樸實、不懂經商手段和交際技巧,打不開銷路,沒有穩定的客户羣體和訂貨渠道,這也是許多老紙匠遇到的問題。

他跟楊波一直幫忙給楊玉傑介紹買家。後來,一個英國人在工作室裏看上了楊玉傑的瓷青紙,並當場買走了30張。之後,國家圖書館採購了許多楊玉傑復原的瓷青紙,他的財務狀況緩解,中國美術館也跟他簽了固定訂單,以及許多慕名而來的回頭客,這才算熬過了最難的階段。

手工紙應該有更多日常應用空間

在目前國內的紙品市場中,手工紙的市場規模還不到百分之一,只在小範圍內流通。崔振碩和楊波想把手工紙推向更大的圈層,就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工作室今年才開起來,如今已經逐漸步入正軌,他們打算把這裏作為紙坊和購買者中間的樞紐,同時也能作為一個推廣和交流中國手工紙文化的地方,美術館、藝術家和收藏愛好者都是他們的常客。結識了這些志同道合、熱愛中國傳統文化的朋友,對於倆人來説也是一筆驚喜的收穫。

還有一筆意外收穫來自海峽對岸,為了擴大收紙的渠道,楊波翻閲資料時發現台灣南投縣埔里地區也有手工紙坊的分佈,便在網上找到了一家當地手工紙紀念館的負責人黃先生的聯繫方式。聽説來自大陸的工作室對手工紙感興趣,黃先生熱情地寄來了大量樣紙,一共71種。“我們也約定好了,疫情之後一定要親自去趟台灣拜訪,面對面交流。”楊波説。

經營壓力是有的,但目前尚能做到自給自足。對於楊波和崔振碩兩個本地人來説,最大的困難不在於生存,而是在專業領域能吸收到更多的知識和經驗,他們也一直處在學習和吸收新的手工紙知識的狀態中。

想讓更多人瞭解手工紙,或許可以從應用上想辦法,讓手工紙走入人們的生活。楊波和崔振碩嘗試了很多方式,工作室裏擺着一些樣品,包括用手工紙做年畫、做版畫,甚至是做成書籤和裝飾品。除了這些,還有一些攝影師專門來挑紙用作佈景和打光;也有民宿老闆來買花草紙、藏紙,簡單加個畫框就是天然的藝術裝飾品。崔振碩説,這些都是之前意想不到的手工紙用途。

相比做自媒體,辦線下活動才是他們拿手的事。通過朋友的介紹,從今年4月開始,幾乎每個週末,崔振碩和楊波都在各種博物館和公共空間舉辦或參加各類講座沙龍。這個方法也許看起來不是那麼高效,但卻是最垂直的一種推廣方式。他們想過開網店、做直播,但手工紙的特性就是不見到實物就永遠不會真正瞭解它的質感和色澤,所以也只得暫時作罷。

每次“我是楮先生”工作室辦線下活動,崔振碩和楊波都會把一個百紙匣擺到台上,裏面裝着他們目前收集到的所有傳統手工紙的樣紙卡片,共100張。聽眾每次聽完都大受觸動,幫着他倆想推廣辦法,怎麼打出知名度等等。

不過,他們也明白,手工紙張也是個性化消費,小眾不可避免。“小眾約等於享受”,楊波想得明白,他們願意把時間拉得長一點,做得更久一點。楊波説:“我倆知道的也不夠多,但我們爭取把自己知道的都傳播出去,手工紙也不能只靠我倆。”

讓他們感到欣慰的是,在走訪手工紙的過程中,他們發現很多當地年輕人的血液在迴流,“我們去西藏波密地區,就發現有很多90後的年輕人上完學、工作幾年就都從大城市回去專門做手工紙,給當地的老作坊注入了新鮮的經營血液。”

中國紙文化由東漢蔡倫發明的蔡侯紙正式開啓,之後又有中國民間智慧觸類旁通,發展到用樹皮、竹乃至稻草、麥稈的纖維製紙,從而有了麻、皮、竹、藤、草等各種原料造出的紙,至今已有兩千年曆史。網絡時代之前,人們讀書、習字、寫信,每個人都曾對紙的使用習以為常,如今紙張似乎淡出了人們的日常視線。但楊波和崔振碩不願意用“堅守”這個有些蒼涼的詞來形容他們熱愛的這個行當。“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域,中國的手工紙從未停止過演化的腳步。這麼多年都傳下來了,到了我們這一代,就有理由讓手工紙以各種方式繼續活下去。”

文/本報記者 雷若彤

供圖/“我是楮先生”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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