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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第五次離開富士康的工人,沒過多久,又重新回到了流水線。
在富士康,來回進出幾趟算不得稀奇,李方進廠不滿兩個月,最初同行的工友已走完離職、找工作、再次進廠的一套流程。他剛來時,遇上隔壁工站的“老資格”,説自己是第六次進廠,教他抓住合適時機就走。有工人聲稱,見過離職18次、第19次回來的“大神”。
生產旺季的富士康不會拒絕回來的工人。它需要勞動力,這座巨大工廠擁有數十萬名工人,僅鄭州廠區便有超過25萬人,是全球最大的iPhone代工基地。iPhone12系列發佈前後,富士康多個廠區的加班時間一漲再漲,11月的第一週,一名鄭州廠區的工人每天工作11個小時,整週無休。
富士康在官網中介紹,富士康“是專業從事計算機、通訊、消費性電子等3C產品研發製造的高新科技企業”,但有足夠的工人才能撐起流水線。
來回折騰大多是為了搶在返費或工價最高時進廠。李方很快明白了什麼叫合適時機,奔着每小時23元工價,他第一次邁進富士康,兩天後同一家中介公司開出的價格卻高了3元,每月累計相差近1000元,而他的一頓晚飯通常不超過10元。
富士康用返費(除工資外發放的獎金,需滿足一定在職天數)和工價的高低牽動着工人的去留,高工價時,招募中心門口的人頭黑壓壓擠成一片,中介們重複着每天新招8000或10000人的説法。
11月15日,鄭州富士康再度拔高返費,加碼至10000元。約一個月前,它曾宣佈,“萬元獎金最後一天,錯過再等一年!”隨即將返費降至5800元。但人手不夠,掏出更多的返費拉人是最有效的辦法。
但流水線很難留住人,不少萬元獎金的美夢在第一個夜班就被擊碎。從下午7點鐘一直工作到第二天早上7點,這期間只有一頓飯的休息時間,凌晨3時是最難熬的時候,困勁和餓意衝上腦門,李方有一瞬間想扔下一切逃出車間,但手裏還得繼續準確地打下螺絲。上完第一個夜班,重複動作做了800多次,他走出車間,手腳輕飄飄的,覺得自己老了10歲。一夜熬完,等不及返費,很多人就捲鋪蓋離開,離職的人也排着長隊。
放棄的理由還有很多,中介亂扣錢或者被產線上的幹部責罵。一名年輕工人遭到產線幹部訓斥後,當天晚上就決定不再繼續。“罵得很難聽,我沒法複述。”由於未完成產量,他被幹部揪出,懲罰是拿着喇叭對全車間喊,“我叫XX,我是做得最慢的。”
張利偉在富士康流水線上待了10年,見慣了人來人往。他也捱過罵,“就是一個字——熬”,學會不再計較責罵,也學會主動請幹部吃吃飯、洗洗腳,混個好印象。離開的念頭閃現過,但從沒真的走過,人到中年,一個人養活一家人,他承受不了工資斷檔,“沒學問也沒技術,從這個廠出去,不過是去別的電子廠,起碼富士康不拖欠工資。”
不願離開流水線的張利偉,沒説出口的另一個理由或許是,他40歲的年齡已卡在進廠務工的邊緣,走出富士康,再想進廠,怕是也不好進了。
有人在富士康工人聚集的貼吧問,“願意在這打工的都是什麼人?”一名工人回覆,“我們學歷不高,能力有限,都是滄海一粟小角色,不指望搞出驚天動地的壯舉,只想踏實安穩地度過平淡的一生,你可懂?你可知我們也掙扎過?”
效率,效率:流水線上站10小時,訓練自己只去2次廁所要計算好每一分鐘,從車間到餐廳,走路不能超過10分鐘,否則便可能遲到,遲到就會扣錢。得控制好每一秒鐘,在張利偉的工站上,一部手機的操作時間必須小於36秒,手裏動作稍微一慢,下一部手機就堆了上來,完不成產量,捱罵算是輕的。
流水線不等人,從工人到幹部,心裏都得懸着個鐘錶。一切為了保證產量,這是車間裏的最高指標。張利偉從下午7點半進入車間,晚上11點到12點的就餐時間是唯一的休息時段。
邁出車間,換下靜電衣和鞋,走到餐廳,來回大概需要20分鐘,排隊買飯和吃飯最多用20分鐘,他通常隨便吃點,回去還能坐幾分鐘,注意不能吃太燙的湯水,等飯涼也費時間。有時,幹部要額外開個會,時間便卡得更緊。
富士康鄭州廠區,工人們在餐廳排隊買飯。
上了流水線,工人們的時間計量單位就換成了秒。iPhone12被精確分解為各個生產工序,他負責把分開的兩部分機器扣合。每一部手機需要他完成3個步驟,把機器放進扣合制具,扣合,再取下來。每班,10個小時,加工1000多部手機,留給每部機器的操作時間不超過36秒,手持工具2.5公斤,他得拿着操作1000多下。
有初進富士康的工人發愁,“打螺絲太慢,總是倒數”。工友支招,鎖螺絲時夾擊幾下很關鍵,夾一下速度快,但是容易鎖不到位,夾兩三下,速度會下降很多。他提醒,不要小看這一兩秒,一部iPhone需要四個螺絲,擰緊4個螺絲要10秒鐘,500個機器就是5000秒,一個多小時就是數百台機器。
影響效率的事情一概被禁止,不能帶手機,不能説話,不能吃東西,廁所可以上,但是流水線不會停。想暫時離開產線的工人,需要找幹部代崗,“誰找的多了,幹部肯定對他印象不好。”張利偉控制自己,10個小時只去2次廁所。
壓力一層層傳給這個龐大生產系統的最末梢,直到流水線上的工人。張利偉曾聽説過,“上頭”要求工人2個小時休息10分鐘,但並沒感受過。流水線在轉,人就停不下來,幹部拿着喇叭在工人背後喊,“趕快乾,別偷懶”。幹得慢了、出錯了,免不了一頓責罵,他也習慣了,“完不成產量,他的領導也罵他。”
在產線10年,他已習慣了白班和夜班。進了富士康,白班和夜班通常一月一倒,沒人躲得過。第一次進廠的人,上夜班像要“脱層皮”。李方發現,車間燈光一開,四下無窗,有時會分不清白天黑夜,但是身體卻能分辨出來。凌晨3點後,困勁湧上,手腳都有點抬不起來,再過會兒,噁心的感覺泛上來了。“有點想崩潰”,起初他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想明天就走,又心疼路費,熬了幾宿,再上夜班時腦子裏什麼想法也沒了。李方形容,像一朵盛開的花瞬間枯萎。
富士康鄭州廠區,上夜班的工人們走向廠房。
效率最大化還有另一種實現方式,高價返費是許多工人撐下去的理由。官方獎勵政策上寫明,拿到返費需累計在職及有效出勤滿足一定天數,累計出勤通常是90天或120天,中介招人時常説,“3個月到手萬元返費不是夢”,但想要拿到返費,或需要更久。
王琪從進廠那天就開始倒數,一天天算離開的時間。她的獎勵要求是在職90天,算起來是3個月,但富士康規定,每月10日及25日出合格名單,再推後7個工作日發放,發放前員工需在職,提前離職則不予發放。為了這筆錢,她只能多幹上半個月。
相比這些,單調、重複只是流水線上最小的困難,像隨口的抱怨。“沒有人來到電子廠,是為了實現夢想。”一名工人強調,“是為了掙錢,掙錢知道嗎?”工人詩人許立志在富士康工作時寫道,“為此我必須磨去稜角,磨去語言……流水線旁我站立如鐵,雙手如飛/多少白天,多少黑夜/我就那樣站着入睡。”
為什麼來?返費過萬,“識字就行”沒人一開始就是為了放棄來的。
每逢量產期,富士康需要足夠多的工人,工人們也看中它給出的高額返費和工價。從8月開始,iPhone新機讓市場狂熱,也為富士康帶來訂單,返費隨之水漲船高,淡季時低至五六百元的獎金,飆升至10000元以上。
11月15日,公眾號“鄭州FOXCONN招募中心”宣佈,獎金加碼到10000元,較10月底提高1500元左右。中介們在小視頻裏算賬,“合算下來,每個月可掙7000元”。這已頗有吸引力,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19年全國農民工人均月收入3962元。
11月15日,鄭州富士康再度拔高返費,加碼至10000元。
李方衝着上漲的小時工價格進了廠。中介承諾他的薪酬是每小時23元,隔了兩天,新進室友的工價就漲到了26元。
相較與富士康簽訂勞務合同的正式工,拿返費的派遣工、小時工由各中介公司輸送,形式靈活,工期從1個月到4個月不等,價格也不斷變化,根據富士康的需求,工人們來得快也散得快。
張利偉記得,富士康從2017年開始實行返費模式,2018年又新增了小時工,招人速度也變得越來越快。廠區門口,十多個店面掛着“富士康直招”的牌子,趕上旺季,招募中心門前的馬路上都塞滿了人,有人專門在路邊擺攤,賣招聘時要用的A4紙和簽字筆。
有意來富士康的,年齡、有無文身、有無案底都比學歷和技術重要,中介們也沒人在意,“能幹活”就是全部要求。報名後幾道流程,筆試、面試和體檢,王琪捏着單子跟着前面的人走,照着念26個英文字母,回答“ThankYou”的中文意思,完成手臂伸直、雙手抓握及下蹲等動作,很快就結束了。“上過小學都能進來,識字就行。”簡單的標準降低了富士康的招工難度。
何況,富士康還是個“500強”企業。雖然王琪並不清楚,它究竟是國內500強還是世界500強,但她覺得“是個大廠”。有向富士康輸送工人的中介發出別家的招聘啓事,前三條是“長白班,車間可以帶手機,免費包吃包住”,每一條都指向富士康工作條件的“缺點”,王琪也沒動心。
但這些名頭並不總是奏效。當高額返費的引力不夠滿足流水線時,富士康開始使用更“急迫”的辦法。一開始是獎勵,每個在職員工拉到新人便可獲得300元或500元獎金,後來改為施加壓力,張利偉在產線上是名小幹部,他被告知必須招到3名新員工,否則便會被取消每月1000元的技術津貼,普通員工的指標是1名新員工。領導對他説,“招不到人,你就不用加班了。”
為了找到新員工、完成指標,他花了1000元買了2個名額。有人在工人聚集的貼吧裏曬出廠牌、榮譽證書、愛口袋(富士康內部員工APP)截圖招人,承諾“8年老員工,包進品管(產線周邊部門)”,回覆説“先墊給我體檢費,就讓你推薦”。有人直接發帖徵人,“300元,只需要在廠裏待一天半,拿到廠牌就轉錢”,回帖“競標”,“我出400元”。
富士康還在探索其他形式用以補充人力。富士康鄭州科技園公眾號顯示,2014年,富士康與河南能源化工集團開始嘗試共享員工,雙方一直保持合作。截至2020年10月,河南能源累計向富士康輸送共享員工1萬餘人,雙方商定,下一步合作中,共享員工的數量要進一步補充,現有的共享員工考慮延長工作時限。
“規矩”:要想加班,最好請線長吃吃飯、洗洗腳在流水線上,有的規矩得自己慢慢琢磨。
一名在產線上打拼近10年的員工覺得自己“什麼事都見慣了”,他從普通工人向上升了半步,成了全技員。“大小算個幹部,還是得幹活。”他自嘲,流水線上職級劃分清晰,全技員、線長、組長再到科長,“線長是個分界線,從這往上,就是指揮別人幹活的。”
職級不同,薪酬和工作內容也不一樣。但對工人來説,最明顯的區別是工衣和喇叭。普通工人大多穿着白色或粉紅色工衣,幹部們的顏色是藍色,有人在貼吧提起,發泄地説,“披着‘藍皮’的。”喇叭提在線長手裏,車間裏響着催促聲。
他一開始也吃過苦頭。線長管着一條產線,誰加班、誰不能加班,要靠線長上報。進了富士康,人人都想多掙些錢,加班就成了優待。訂單數量不多時,如果想加班,得和線長混上關係。初到產線的工人需要有些眼色,主動去加聯繫方式,閒時請線長吃吃飯、洗洗腳,就進了加班名單,不願去做這些事的人,沒了加班,捱罵時線長的語氣也難和緩一分。
出了問題時,線長拿着大喇叭對着他罵,他不願複述內容,“挺難聽的”,關鍵是2個小時的加班也被取消。他忍不下這口氣,爭辯幾句,線長看着他,“你以後一個月都不用加班了。”這意味着,每月工資少了近1/3,他只能低下頭,學會忍耐。
忍耐的限度一點點磨寬。又一次被取消加班後,他衝去了員工關愛中心投訴。2010年,富士康多位員工跳樓後,員工關愛中心成立,用於“對員工提供24小時不間斷的精神關懷”。他卻沒得到關懷,投訴後,線長把他叫出來,“你要麼撤銷投訴,要麼就別幹了。”被取消的加班沒能挽回,他撤銷了投訴,從此沒再給員工關愛中心打過電話,“就任他説吧,就是忍啊。”
新進廠的一位年輕工人也聽説了流水線上不能言明的規矩。她起初困惑,“為什麼同一條產線,自己卻不能加班?”有人透露,要和線長“打好關係”,她覺得氣憤,“靠力氣打工掙錢,還要靠關係,甚至沒有地方去講理。”
也有人無法忍受。與她同期進廠的工友被線長斥責後,儘管拿不到返費,第二天還是捲上行李離開了。在工人們聚集的貼吧裏,有人發問,“在車間和幹部打了一架,我們都會被開除嗎?”他已不在乎是否能留下,關心的是“工資還會正常發嗎?”
在工人們聚集的貼吧,有人發出自己的朋友圈,“如果事事都如意,那就不叫生活了”。
流水線外也有門道,關係着工人們能否拿到應得的錢。承諾“富士康直招”的中介不少,也有人想從工人身上再揩層油。有工人發帖求助,來時中介講好工價是31.5元,合同籤的是28.5元,中介説會補差價,如今聯繫不上怎麼辦?也有工人訴苦,發工資時中介要扣保險費、管理費,要找誰投訴?難道只能吃啞巴虧?
回帖裏並沒什麼提供幫助的辦法。有人嘲諷他們,“自己不看清楚合同”,也有人勸慰,踩中了“黑中介”的坑,就當自己長個記性吧。
掙扎:“你説進廠沒出息,我們也是為了活着在努力”富士康最不缺的就是“提桶跑路”的故事。李方有天下班回到宿舍,8人間的牀鋪空了一半,一張牀位一個多月換了5個人住,他不再去記室友的名字。大多數人把這裏當作一站,工友間流傳着一套表情包,“提最紅的桶,跑最遠的路”。
張利偉是個例外。他沒打算過離開富士康,作為正式工,他有底薪、交社保,每月到手近5000元——返費漲得高過10000元時,有臨時工嘲笑説,“打死不做正式工”。但他沒想過轉成臨時工,追逐高返費和工價,“我已經40歲了,要養活一家老小,只求穩定”。
父母年紀大了,孩子正上初中,吃飯穿衣,上學生病,親戚家辦事隨禮,都是花錢的地方。張利偉繃着弦,10小時一班的流水線讓年輕人叫苦,他卻沒什麼抱怨,不敢缺勤,不敢請假,爭取天天加班,養家餬口的壓力擔着,他不敢像周圍的工友一樣,選擇離開。
偶爾休息,他也想尋個日結工,廠區周邊散落着快遞點、小飯館,送快遞、搬運,他都做過。實在找不着活,就騎着電車在地鐵口等着拉人,運氣好時掙個幾十塊錢。
衝着高返費進廠的一位單親媽媽也沒想過放棄,她常在短視頻裏打卡,記錄上了多少天班,鼓勵自己要堅持。週末回家看孩子時,她在一條短視頻裏寫,“好多人都説進廠沒出息,可是沒學歷、沒技術,總不能喝西北風吧,我們也是為了活着在努力。”
進了廠門,留下還是離開,人人都有相似又不同的理由。有人在富士康工作5年,回家相親時不願主動説起工作的地方,怕對方印象不好。有人發帖問,怎麼能出門在外顯得不那麼“富士康”,表示“想洋氣點”。
王琪在下班間隙,拍下泛黃的鞋櫃,問“鞋櫃裏裝的僅僅是衣服、鞋子和手機嗎?”鞋櫃泛着黃,小小的方格,有人回覆,“裝着被鎖住的自由和青春”,也有人説,“裝了自己的夢想和一家人的幸福”。
幾十萬人聚集的富士康廠區,像一座小城,有人出賣力氣換錢,掙扎在流水線上討生活,也有人被不停歇的流水線消耗再甩開。
在富士康鄭州廠區周邊,最多的店面除了飯館就是網吧,每隔三四十米就有一家。街邊小店貼着廣告,提供花唄、信用卡業務,包括幫貸、套現、抵押,最不濟,拿上電動車、手機都能換出現金。網吧之間也夾雜着培訓班,教IT技術、美容美髮,總有人去學。
短暫的上廁所時間裏,王琪注意到,廁所門上,有人用紅色的筆寫下“想過以後嗎?”“我們都是世界上的螻蟻”,也有人寫,“我不完美,但我是獨一無二的”。在流水線上幹了不到2個月,李方決定堅持到11月底就離開,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姓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