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那時的宋玉，最喜歡無故就在嘴裏吟誦這兩句。他説這兩句詩充滿着天真、無邪的清純。
我揶揄説，詩是不錯，但從他嘴裏讀出來，清新就變成了曖味。那分明是滿載着荷爾蒙的腥臭氣。
因為宋玉愛上了他的表姐。
在這個遙遠的邊防哨所裏，我和宋玉在一所鐵皮房子裏住了兩年多，完完整整地見證了他的愛情。
表姐是他舅舅的女兒，僅僅大他三天。由於兩家離得遠，所以宋玉從幼兒園到初中的生活，幾乎和表姐沒有什麼交集，相處僅限於暑假和寒假。每到假期，宋玉都會到外婆家去過上一段時間。就自然的會見到表姐。
那時的宋玉，對錶姐並沒有什麼太多的好感。表姐瘋傻得像是一個男孩子，而宋玉則一身書生氣，安靜得像個女孩。於是這種倒錯導致表姐老會欺負他，將宋玉呼來喚去，當作小跟班。
每當宋玉試圖反抗，表姐便會惡狠狠地拎起他的耳朵。直疼得他哇哇直叫。宋玉眼淚汪汪地向母親告狀，母親卻一臉的不屑：阿玉，阿佩是女孩子呢，丟不丟人呀你！
佩是表姐的名字。
父親則在旁邊一臉壞笑：阿玉，記得，對付惡女人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她娶回家，讓她給你洗衣做飯，端茶送水。
母親杏眼圓睜，一把將手裏的菜刀扔下：瞧你得瑟得，我還不侍候了呢！
父親連忙道歉：哎哎，我錯了還不行嘛。
某天表姐又欺負他時，宋玉情急之下，便將父親的話搬了出來：你再這樣，當心我把你娶回家，讓你洗衣做飯生孩子……
表姐愣住了。宋玉本以為下面會招致表姐更多的報復，然而卻沒有。表姐舉起手要打他，卻意外地紅了臉，水汪汪的眼睛很深地看了他一眼，罵了一句“流氓”，便轉身離開。
那時候正值青春期，表姐已經發育得初具大女孩的雛形，而宋玉則發育遲緩，像一顆沒長開的小蘿蔔頭。
然而就是那一刻，宋玉説，當時心裏咯噔一聲，像被什麼温柔地撞了一下，心顫了一顫。又像是打開了一扇未知的門，裏面莫名湧上來的潮水將他包圍，那潮水温柔得要命。總之，宋玉盯着表姐苗條的背影愣在了當地。
讀了高中後，宋玉和表姐的學校離得很遠，而學習又緊張，假期基本上也都在補課。兩人偶爾的見面，都是來去匆匆。
再後來，表姐考上了家鄉城市的一所大學。宋玉則高考失利，參軍到了邊防。
事情的變化也就發生在宋玉參軍之後。
部隊的生活是枯燥至極的，吃飯睡覺之餘，除了訓練站崗，就是站崗訓練，大不了對着高原藍得失真的天空發呆。實在憋急了就吼上一嗓子。
所以，最令人開心的事就是收到家信。每天收發員送信的時間，都會引起一陣小小的狂歡。
而打發日子最有效的方法也就是寫信，給家裏寫，給同學寫，給朋友寫。以期能收到回信。
宋玉將同學、朋友、家人都寫遍了之後，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舅舅。於是就寫了一封信去問候。
半個月後，舅舅的回信來了。信中滿是語重心長，要好好工作啊，尊敬領導啊，考上軍校啊。最後來了一句，不聽話當心擰你耳朵。
一看就知道是表姐代寫的。
如此沒多久，宋玉就和表姐單獨通上了信。
表姐在信中講述着自己的大學生活，學識淵博而儒雅的教授，宿舍裏結成死黨的同學。宋玉也訴説着部隊的生活，當然都帶上了許多美化的色彩。西藏的碧藍的天空，奇異的民族，整齊劃一的生活。
不知不覺，宋玉和表姐的通信越來越頻繁，從十天半月一封，再到幾天一封，最後是一天一封。宋玉寫信的態度，也從開始滿紙繚草的鬼畫符，到後來的先打草稿，改過後再工工整整地抄在稿紙上。
為此，宋玉還專門買了幾本鋼筆書法字貼，天天練字。
戰友們服氣：看人家宋玉的態度，真是裝逼界的楷模。
量變引起質變，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某天，表姐寫信告訴他，有個男同學一直在追他，各方面條件都相當不錯。問他的意見。
宋玉嘀咕着，我能有什麼意見？既然人不錯，就收了唄。
表姐再回信，莫名其妙就發了火，滿紙的笨蛋、傻瓜。信的末尾，來了一句：你説過的，要把我娶回家，還算數嗎？
宋玉看到這幾個字，話説心裏又咯噔了一下，又被狠狠地撞擊了一下，那扇門又開了一下。
晚上，宋玉失眠了，在牀上翻來覆去，凌晨時分把我喊起來，很認真地説，我和表姐談場戀愛，你説怎麼樣？
我睡眠不足，煩得要命，沒好氣地説：你有病是不是？和自己的表姐談戀愛？法律不允許的！
宋玉呆呆地沮喪了一會兒，披衣起牀，翻箱倒櫃地找書。
第二天早晨起牀號響起，宋玉紅着眼睛和我一塊兒往操場跑，邊扎武裝帶邊得意地説，之前沒和你説，其實佩兒不是我親表姐，我姥姥當年沒兒子，就從他哥哥家過繼來了舅舅。算是堂表姐吧！我查過婚姻法了，這個戀愛可以談！
堂表姐？
3
宋玉和他的表姐正經談起了戀愛。也正因為此，宋玉的信就成了戰友間的公開信。表姐每次來信，戰友們都像自己戀愛了一般興奮，搶着閲讀。宋玉急白赤臉，搶到聲嘶力竭，最後悻悻地説：充死眼，餓死球，妒嫉死你們！
表姐對宋玉的稱呼從小玉子，到宋玉，再到玉，最後是親愛的。戀愛中的佩兒，強悍作風煙消雲散，滿紙皆是温柔，甜得齁人。有次還抄錄了一首歌來，是周冰倩的《真的好想你》。此後，宋玉那個號稱用來學英語的錄音機裏，整天單曲循環這首歌。並且一連幾個月，每到某個戰友的生日，宋玉就興沖沖地打電話給電台，點《真的好想你》。
直聽得我們頭皮發麻，不住反胃。
宋玉收到佩兒抄錄的歌詞後，感覺人家大學生有水平，也想出奇制勝，於是向我討招。我扔過一本《唐宋詞選》，拽文誰不會？咱的老祖宗好詞好句有的是，拿去抄！
宋玉如獲至寶，信上一會兒“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會兒“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温庭筠、李清照、蘇東坡抄了個遍。最後佩兒被酸得受不了，在信上直呼：還會不會説人話啦？
有人會因為愛情而力量倍增，勇往直前，有人卻因為思念而整日神魂顛倒，無精打采。宋玉就是沒出息的後一種。整日訓練、工作心不在焉，常莫名其妙地傻笑。嘴裏老會念叨着：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我呲他。他説，你懂個屁，我和佩兒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轉眼軍隊院校招生即將開始，指導員幫宋玉訂了輔導材料，鼓勵他好好複習，報考軍校。然而宋玉卻在這時接到了電報：父病危，速回。
臨走時，我送他到車站。宋玉説了實話，電報是他讓同學幫忙發的。因為佩兒的生日快到了，他想趕回去見佩兒。
我大愕，説你有病啊，這個節骨眼兒上精蟲上腦，不考軍校啦？
宋玉作出一付無奈的樣子：我現在心裏滿滿的全是佩兒，幹什麼都沒有心思。
團裏給了宋玉五十天的假期。宋玉過了還不到一半時間就回來了。連長指導員詢問了家事，宋玉撒謊説父親病情好轉。私下裏我壞壞地問他，怎麼不多待些天，和佩兒先結個小婚……
宋玉慘然一笑，沒有作答。
4
此後，竟然沒有再見到佩兒的來信。也不見宋玉半夜三更的寫信。那時距離全軍統考迫在眉睫，宋玉玩兒命似的複習。一朝揭榜，被某著名軍校錄取。
發榜之日，正是酒醉之時。我和宋玉偷偷跑出去，喝得五迷三道。
淋漓的小雨中，我們坐在一家簡陋的餃子館裏。我問宋玉和佩兒之間到底怎麼了？
宋玉説很簡單，就是沒了感覺。我説你小子把人家始亂了吧，然後就終棄了。
宋玉説還真沒有，就拉了一下手，還是佩兒主動的。
在信中你儂我儂的，都把對方想像得無比完美，然而一見面才發覺，表姐還是那個強悍的表姐，宋玉還是那個膽怯的小男孩，一切都沒有變。信間滿紙激情，恨不能化作一人，當真兩兩相對時，卻連拉手的慾望都沒有了。
宋玉臨走的時候，表姐還留了點面子，説，讓他近段時間不用寫信了，好好複習，考上軍校。將來大家都畢業了，再續前緣。
宋玉説，軍校他一定會考上，但再續就不用了。要續也只是姐弟的緣分。
我愕然，尼瑪，這就完了？
宋玉説，就這樣。也許真的是因為青春的荷爾蒙作怪吧，她寂寞，我也寂寞，所以相互取暖。也許我們都渴望浪漫的愛情，於是就相互配合演了一場戀愛的戲。在想像中上演的戲，碰到現實，就像顆肥皂泡，再炫麗，總歸還是要炸開的。
也許，這只是孤寂的青春開的一個玩笑。有人因為距離太過遙遠而使火熱的心逐漸變冷，最終一拍兩散。而有人因為距離的突然拉近，使愛情的火焰熄滅。
那晚宋玉喝多了，又憂傷地吟了一句，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我知道，他思念的不是表姐佩兒，而是那段海潮般湧來，又閃電般退去的愛情。
（圖片來源於網絡，侵權請聯繫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