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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靜決定逃走。
在被連續施暴兩天三夜之後,吳靜不知道自己從第幾次昏死中再一次醒過來。她好像被換了一層皮,烏青、潰爛,大片大片地褪去了肉色,身體則腫脹到平時的一倍,兩條大腿上散落的豆大般的血色圓點,是煙頭灼燒留下來的痕跡。
在25年的婚姻裏,她一直忍受着,從沒想過反抗或者離婚。直到8月12日早上,姜峯發了狠話:“這一片沒有攝像頭,今天晚上回來,打死你扔到荒郊野外,也沒人會知道。”
事後,她對深一度記者説,她是被恐懼怔醒的。“再不逃跑,他真的會把我給弄死”。
根據全國婦聯2011年的調查,有24.7%的女性在婚姻中遭受過不同形式的家庭暴力,有7.8%的農村婦女明確表示受過配偶的毆打。在這個3.3億的龐大羣體中,許多人都像吳靜一樣,常年生活在家庭暴力的恐懼中。
△ 天津的住處,丈夫姜峯出門後都會把吳靜鎖在屋裏
逃離
逃離之路從房間到倉庫鐵門有10米,需要從4級的台階翻滾下來,接着爬上14級的樓梯,到達約3米高的牆頂後,再摔到牆外面
8月10日晚8點,吳靜説那天夜裏的捱打一點徵兆也沒有。
他們出行剛回到家,一路上氛圍平靜,兩人沒怎麼説話。進門後,姜峯把門一鎖,拿起旁邊棍棒向自己砸來。吳靜來不及閃躲,被一棒子打在了地上,接着又捱了第二棒。
姜峯的硬底皮鞋開始在她身上到處亂踹,之後,她看見丈夫把沒有抽完的煙頭在自己的大腿上抿,一根接着一根。“一點也不疼,真的,整個人都是麻木的”,吳靜説。
吳靜覺得時間在屋裏停滯了,自己漸漸失去了意識,卻被姜峯一把拉起,“裝死是吧”。那天晚上,家裏的木棍、掃把棍幾乎被用了個遍,“打斷了就換新的”,牀邊上的癢癢撓也變成了施暴的工具。
中途,吳靜向丈夫求過繞:“20多年了,看在孩子的面上,放我一條生路吧。”
“你還想活啊?”姜峯逼着吳靜承認在外不檢點,同時用手機錄下視頻,“不説就繼續打”。
吳靜蜷在底板上,僵了似的不敢動。“那天晚上,他也沒睡,就這麼看着我,只要一動彈,就會動手摺磨我。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懷疑我有外遇”
次日天亮,姜峯出門,臨行前帶走了吳靜的手機,把屋門和倉庫外鐵門都上了鎖。吳靜被留在家裏,等清醒一點之後,她從地面爬到牀上,歪躺了一天。晚上聽見姜峯車子回來的聲音,心裏害怕起來,不敢吭聲。沒想到,丈夫進門以後,又開始重複頭天晚上的暴行。
在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脅後,吳靜決定要逃走。12號早上,丈夫忘了鎖門,這讓逃離成為可能。無法站立的吳靜開始一點點往外爬。從房間到倉庫鐵門有10米,需要從4級的台階翻滾下來,接着爬上14級的樓梯,到達約3米高的牆頂後,再摔到牆外面,向南爬去離家最近的路口。
這段不到百米的路程,吳靜不知爬了多久。
終於爬到路口中間,吳靜攔下了一輛白色小轎車。“快救,快救救我!”女司機最終打開了車門,把她拉到車裏。一路上,女司機不時喊着“大姐”,吳靜擺擺手作為回應,示意自己還有生命體徵。
逃回200公里以外的老家,吳靜去派出所報了案。早在三年前,她就曾向派出所求助過,但當時被認為是一般夫妻矛盾,被以現場調和的方式來處理。
8月17日,吳靜被家暴的圖片出現在自媒體上,被公之於眾,引來輿論一片譁然。當地婦聯、公安、法院部門迅速行動,為吳靜申請了人身保護令,並將案件移交至天津警方。
8月23日凌晨,姜峯在河北老家被逮捕。
△ 姜峯留在屋裏燙過吳靜的煙頭
限制
今年7月,姜峯把外遇帶回了自己的家。吳靜不敢聲張,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只是默默為這個女人洗衣做飯,看着她和丈夫天天酗酒
時隔半個多月,吳靜身上的烏青漸漸隱去,被燙過的血色圓點褪成白色,潰爛的皮膚表層也已換新。
沒有痊癒的地方是骨頭,只要用力一咳,左邊胸腔的肋骨還會刺疼,右腳也瘸着。洗碗時,她的背難以弓成90度,使不上力氣的左手大拇指和右手無名指,經常讓碗掉到水池裏。
更讓家人擔心的是,垮塌的精神遠沒那麼容易重新燃起。“話少,幾乎不笑”是親戚、鄰居對吳靜的印象,蒼白、下陷的面頰常常不掛表情。吳家弟媳説,原本吳靜能夠識一些字,但現今這些字在她的意識里正在褪去。
2013年,吳靜隨姜峯外出打工,從那以後,她的自由受到了限制。
大部分時間裏,吳靜活動的地點只限於工地和出租房,“早上4點多送去,晚上到點去接”。
回家近乎一種奢望。前兩年,父親的右腿從大腳趾一直往裏頭爛,面臨截肢危險,手術住院六個月,她都沒能回去看一眼,一顆心在外地懸了半年。
沒收手機成為一種常態,尤其是在被打之後。“不許我對孩子講。”少言寡語成為吳靜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説了之後只能是被打得更慘。”
在吳靜眼裏,姜峯像是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會爆發。喝酒會打,不喝酒也會打,如意會打,不如意的時候下手更重。在天津的第二年,姜峯在外面受了氣,回家之後開始挑毛病。“盛麪條的時候有幾根掛在了碗沿外面,也被破口大罵。”
一天夜裏11點,他拉着吳靜出去,把車子開得很遠,在一個沒人的橋洞處停下,拽着妻子就打,之後留她一個人在那兒,自己開車走了。
“周圍一片黑,一個人也沒有,很害怕”,吳靜是摸着道兒走回去的。沒有錢,沒有去處,她只能重新回到施暴者身邊。當忍耐與退讓成為一種習慣,就會讓人看不到苦難的盡頭。
今年7月,姜峯把外遇帶回了自己的家。“不許對外人説,不許告訴孩子,誰知道了我就弄死誰。”
吳靜不敢聲張,她不懂法律,更沒想過用法律來保護自己。在同一個屋檐下,她只是默默為這個女人洗衣做飯,看着她和丈夫天天酗酒,互稱夫妻。即便如此,她還得把自己的表情管理得很好,才不會捱罵。
每天凌晨4點多,天還沒擦亮,吳靜照常出工。只有在工地上,她心情才會好一點兒,“看不見,就不會覺得那麼苦了”。
“説出來不好看,兩個孩子都沒有成家,以後等他年齡大了會慢慢變好的。”抓着這一點念想,吳靜忍受着。
△ 出逃需要從4級台階爬下,再爬上14級的樓梯
暴力
女兒姜怡印象深刻的一次發生在大年三十,她去阻止,立馬捱了一耳光。那一次,媽媽被打得眼底出血
如果不是這次被打得這麼嚴重,吳靜可能還不會選擇離婚。為了孩子,她一直想維持一個“圓滿”的家庭
2002年,姜峯因搶劫罪被判入獄,讓吳靜長期的家暴生活有了一段時間的逃離。頻繁的打罵變成了探監時的一月一次,“只是背上挨幾下,扇幾個嘴巴子而已”。
從此,吳靜生活的重心落在了撫育子女上。她記得,丈夫進去的時候家裏一共20塊錢,女兒8歲,兒子11歲。但實際上,女兒姜怡告訴深一度(ID:intodeepthoughts)記者,當年自己上小學四年級,應該是10歲,母親的有些記憶已經錯亂了。
為了維持家裏的生計,她和女兒一起南下,在食品廠裏做活。每天的工作從7點開始,幹滿12個小時後結束,即便辛苦,但她覺得那是自己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她沒料到,姜峯出獄兩天後就開始對自己施暴,而且打得比以前更狠。
女兒姜怡印象深刻的一次發生在大年三十,當時她在房間裏看春晚,隔壁傳來吵鬧的聲音,過去一看,爸爸正拿着板子往吳靜身上砸,之後揪着頭髮往地上磕出“砰砰砰”的聲響。她去阻止,立馬捱了一耳光。吳靜讓孩子快點出去喊人,親戚來了以後才把姜峯拉住。那一次,媽媽眼底出血。
爸爸打人,這並不是姜怡最深的記憶,她抹不去的,是內心的那份恐懼。
最初朦朧的印象是自己4歲的時候,當天夜裏,外面下着雨,媽媽把自己抱回了姥姥家,她記得姥姥姥爺在家裏正剝玉米棒子。
“別的孩子希望爸媽打電話關心,但我最害怕他們給我打電話,因為不是向我要錢,就是他們感情又出了問題。”姜怡22歲,但7年的打工經歷使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加成熟。
最兇的一次是去年5月份,父親對母親大打出手,連自己也沒有放過。
“我們打他不過,開始往屋子外面跑。他追上來,把我們打倒在地上,兩隻手分別揪着我和媽媽的頭髮往屋子裏面拽,大概拖了兩百米,衣服全都磨爛了。”
之後,父親沒收了母女倆的手機,離家去了天津。他要求,中午12點,兩人必須站在家裏的攝像頭下,拍滿3分鐘視頻讓他看到,否則回來繼續施暴。
直到這件事後,她知道勸和已毫無用處。第一次,她建議媽媽離婚。
家裏親戚知道了,紛紛責備姜怡,説哪有孩子這麼不懂事,勸自己的父母離婚。哥哥也反對父母因家暴離婚,傳出去會對自己將來找對象造成很不好的影響。姜怡質問哥哥:“怎麼這麼自私,咱媽都被打成這樣了,還想着自己。”
姜怡不忍心看着媽媽一直受折磨,但在離婚這件事上,她和母親變得孤立無援。
△ 早年姜峯家人轉交的保證書
吳靜含着淚説,如果當初沒有選擇這個男人,或者自己能早一點反抗,或許一切會變得不一樣
在女兒姜怡的手機裏,存放着一張照片:媽媽的雙手環繞在爸爸的胳膊上,頭側靠着肩膀,身子的三分之一都依偎在他懷裏。在旁人看來,那是一份樸實簡單的幸福。
但沒人知道,這張照片卻是姜峯的外遇拍的,和諧的氣氛是為了表演給女兒看。
這段婚姻始於1992年,22歲的吳靜嫁給了姜峯。與村子裏以往的婚嫁不同,這門親事並不是由父母包辦。
選擇姜峯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富裕。事實上,吳靜的家境比姜峯要好很多,一輛嶄新的拖拉機不知道讓村子裏的人羨慕了多久,而姜峯的父親去世很早,兄弟幾個和母親合住在一間平房裏,逢雨就漏個不停。
但姜峯有着理髮的好手藝,幹起活來漂亮利索。好幾個人算不清的賬,他腦子一轉就清楚了。用吳靜的話説,“頭腦好用,聰明到家了”。因此,在嫁過去之後,當發現家裏的傢俱都是姜峯從四處借來時,她也沒有多想,“只要兩個人合力過日子,再掙回來就好了”。
但生活並沒有向她展現出美好的一面,姜峯賭博、嗜酒的惡習漸漸顯現,打人也是在婚後的幾個月開始的。每次姜峯打牌輸了錢,喝了酒,就會發酒瘋拿她撒氣。“他的疑心很重,總是懷疑我在外面有人,罵完了就動手打???。”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臨盆前三天。姜峯賭輸了錢,回家發現沒有熟飯,沒有熱水,開始大發脾氣,拳頭巴掌落在吳靜身上,絲毫沒有顧及肚子裏的胎兒。
每次捱了打,吳靜的處理方式就是,回孃家。哭過之後,家裏雙親總會勸她,兩個娃娃還小,回去好好過日子吧。“他們沒勸過我離婚,離婚在我們這裏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婆家親戚帶着姜峯也來説好話,一個有威望的長輩寫了保證書,“姜峯再不能出現家庭暴力”。然而,保證書並沒有姜峯的簽名。
時隔多年,再加上被打的次數太多了,許多記憶會在吳靜的腦子裏混為一團,至於第一次捱打具體是在什麼時候,因為什麼事情,早已不能記清。
回憶了許久,她才記起自己曾經買過一瓶農藥,想要自殺,但看着沒滿十歲的一雙兒女,始終沒忍心喝下去。後來這藥被姜峯發現,倒了。
沒人知道,她的日子有多煎熬。
吳靜老家屋裏的老式掛鐘在整點敲擊出沉悶的聲響。吳老漢坐在不遠處,聽着女兒陳述着這一切。他很少説話,一張愁苦的臉埋在吐出的香煙濃霧裏。被名譽、孩子捆綁的婚姻,付出的代價是吳靜一輩子的幸福。
吳靜的眼裏也開始滲淚,她説,如果當初沒有選擇這個男人,或者自己能早一點反抗,或許一切會變得不一樣。
8月29日晚,吳靜的傷情鑑定出了結果,輕傷二級。根據《刑法》規定,“家庭暴力”致人輕傷的,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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