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鄉的硬座火車上講天體物理
◎楊早(作家)
微博上很有名的@李永樂老師 日前發了這麼一條:
“上大學的時候,聽中文系陳平原老師的課。他説過一個段子,現在回憶起來,感慨頗多。他説:自己坐火車回老家的時候,在火車上和旅客聊天,旅客會問他在哪裏工作,做什麼。他説自己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於是旅客們就都很興奮,因為中文人人都懂,不免要和陳平原交流一番。如果意見不一致,旅客還會指教一二,語氣好像是‘北大的老師,也不過如此’。所以後來,他再坐火車回家時候,別人問他是教什麼的,他回答四個字:天體物理。”
平原先生這個故事,我從前也聽過好幾回。故事裏的圖景不會讓年輕人困惑嗎?首先,那得是硬座綠皮火車的時代,從北京到廣州需36個鐘點以上,乘客挨挨擠擠避無可避,又沒有手機平板電腦眼罩耳塞,那時鄰座之間聊天盤道,不僅是常態,簡直是一種義務。即使你一直捧着書,當週邊已經構成了一個聊天羣,當別人向你禮貌或親熱地發問,相信我,沉默不語比隨口應答,需要更大的勇氣。
其次,如果是今日,你説自己教的是天體物理,就能過關嗎?我懷疑。會有人跟你討論玉兔號月球車的服役期限,或《三體》中的四維空間吧?再艱深陌生的學科也不會讓公眾沉默。
再次,如果你真的要向這些陌生人講述自己的專業知識,應該採用什麼樣的姿態、方式和語言呢?(我就曾在北京學生廣東專列上,向鄰座城市規劃系的學生出示過我的學期論文《一顆沒有氛圍的星星——機械複製時代的本雅明》,那不是啥好辦法)現在大家都喜歡説“下沉”,到底什麼才是真的下沉?
最膚淺的理解是由那些懂得“大眾腔調”的人來傳播知識,就叫下沉。“短視頻三分鐘講完《百年孤獨》,開倍速一分半鐘吸收”不僅僅是脱口秀的段子,大部分的“下沉”操作,都以放棄嚴謹與複雜性為代價,僅僅尋求“老嫗能解”。另一種“下沉”的思路是去壓迫有名氣的專業學者,讓他們自己完成知識的翻譯與轉換。當然這種有成功的範例,但成功率不高,它要求的是複合型人才,要求研究型+傳播型學者。你就扳起指頭數嘛,中國之大,這樣的高手有幾個?
在我看來,如果需要“下沉”,最好的執行者是相鄰學科的合格研究者。他們明白學術需要的嚴謹與準確,他們對於對象學科有強烈的好奇,但立場卻是一位“高明的外行”。這樣的人,不至於犧牲知識的專業性與完整性,又因為隔行,會更能抓住大眾的興趣點與理解限度。就好像你在火車上向鄰座講天體物理,如果旁邊有一位數學系研究生兼科普博主擔任“翻譯”,硬座車廂中的36個小時就可能會成為一堂超長的宇宙探秘爆款課。
或許這就是國新辦與文物出版社15年前會找平原先生撰寫3萬字的“中國藝術5000年”的原因。這是一本中英文對照、向國外發行的大書《中國藝術》的導論,對象是歐美髮達國家的高中學生或非專業讀者。他們放棄專家或作家的理由是:“專家容易把事情説得太複雜,很難吸引國外熱愛中國藝術的青少年;作家文筆優美,但專業性不夠,又怕出紕繆。”
平原先生的自述,也印證了這種標準的必要:“毫無疑問,這是普及讀物,學術上乏善可陳。文章是我寫的,但思路及學識應歸功於我參考的諸多書籍。除註明出處的,還有好些屬於學界共識。我只是閲讀,消化,吸收,編寫……學術上沒有任何貢獻,只是表達上頗為可取。能把複雜深邃的東西講得簡單、淺俗、有趣,而且不太走樣,這當然也是一種本事。”合適的傳播者,得知道去哪裏找到靠譜的專業知識,並且依靠對“外行”同類的瞭解,將這些知識轉化成他們可以理解的表達。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下沉”。
再問一個問題:假如是在從廣州到故鄉潮州的火車上,平原先生能不能用更親切的潮汕話來講授近現代文學或是天體物理?答案是不行。“用自認為標準的潮州話侃侃而談,可很快地,我就意識到自己語言笨拙乏味,都是簡單的判斷句,像初中生一樣。”這還不僅僅是多年遠離故鄉未能吸收新詞新表達的緣故,而是方言作為次級語言,大都沒有專門發展出學術表達的對應語彙。我在湘西德夯旁聽過村委會討論,全程苗語,但逢到“組織”“政策”“領導”這些詞,只能用普通話夾雜其中,這跟我們日常對話只能夾雜PUA、PTSD、LGBT是一樣的。語言之複雜,不止於語音與語法。
因此,“下沉”的內涵中,還應當包括對“上”“下”兩種話語中的這些密碼的諳熟與轉換——要轉換的不一定是“上下”,也可能是“內外”。正如平原先生離鄉四十多年後,用文學與文化的方式“返鄉”,述説潮州的前生今世,其難度甚至超過了對他鄉異域的觀察與研究。難就難在,如何將成長經歷中的情懷與記憶,與從“遙遠的四面八方”習得的知識與眼光,打成一片,橫站其間,面對鄉黨的共情與建言,朝向外人的紹介與啓蒙。學者懷鄉,此其道也。
我們或早或晚,總是會身處一輛開往故鄉的硬座車廂上。當年滿口鄉音的離家年輕人,今日要面對的是周邊的好奇與探尋,刻板印象與圈地自萌,城裏城外的出入兩難,跨越時空的今昔陌路。怎樣向這些鄉人、外人與路人,説出我們的所聞所見所思,是一個問題。
2022-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