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鋒:慕安會危機背後的歐洲安全困境

為期3天的第58屆慕尼黑安全會議20日落下帷幕。今年慕安會的兩個細節值得關注:一是俄羅斯拒絕出席,二是德國媒體爆料慕安會主席伊申格爾借職務之便謀取私利,尤其有做軍火生意之嫌。莫斯科不到場,使決意大談俄烏危機的會議失去直接對話的可能,變成北約和西方集團對俄羅斯的一邊倒話語攻勢,慕安會作為國際重要安全對話機制的功效大減。對伊申格爾而言,這是他作為主席最後一次主持慕安會。這位在任14年的風雲人物在質疑中離場,也讓慕安會的光輝黯然失色。

一向專注探討危機問題的慕安會本身成了危機議題,這很有象徵意義,展現出歐洲安全問題難解的困境。

其一,歐洲的持久安全應該是整體安全,只有部分國家安全的歐洲不可能是安全的歐洲。北約作為軍事集團存在的目的恰是防範敵對國家威脅,確保部分成員國的安全。冷戰之後華約組織解散,北約也失去存在的合理性,一些歐洲國家希望北約從防務組織轉變為政治組織,推動歐洲經濟和社會的合作與融合。歷史讓歐洲人深刻意識到,軍事帶來的安全是短命的,經濟合作和融合才更長久。有意思的一段插曲是,德國綠黨的初創主張是解散北約,現在聯合執政後卻擔心與北約合作不夠緊密。

但30多年前正在歡慶冷戰勝利的歐洲人並沒看清,美國當時對未來歐洲安全大廈已有自己的設計。在華盛頓眼中,世界上任何一個地區的整體安全都是對美國安全的挑戰,歐洲也不例外,歐洲安全只能在美國掌控的北約框架內構建。這就不難理解,美國為德國統一開出的條件是繼續留在北約之內,這幾乎是美國的唯一條件。今年慕安會上,美國副總統哈里斯宣稱要捍衞北約任何一塊領土,就像在説要捍衞美國任何一塊土地。

歐洲西部在過去兩千多年中戰亂不斷,二戰後相對安全的75年已是歐洲歷史上最長的和平時期。但這不全是歐洲人自己努力的結果,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美國,或是依賴於美國和俄羅斯之間的平衡。連續19年參加慕安會後,俄羅斯今年拒絕出席,這不僅導致慕安會的結構失衡,也象徵着對歐洲安全有着本質影響的俄美關係在歐洲地區失去平衡。對歐洲安全而言,這是懸在頭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其二,俄烏危機劍拔弩張,雙方清算的卻是30多年前美國留下的舊賬。如前所述,德國統一大門即將打開之際,美國設定的門檻是統一後的德國留在北約之內。為獲得蘇聯的同意,美國和聯邦德國承諾北約不會朝俄羅斯方向擴展。歷史檔案展現出了相關場景,包括時任德國外長根舍回憶稱,北約未來不會從統一後的德國東部繼續東擴。美國時任國務卿貝克也曾在莫斯科口頭做出類似表述。但外交要講契約,當幾年後北約開啓大踏步東擴時,除了俄羅斯竟然沒人再願回憶當時的承諾。

曾參與德國統一“2+4”談判的蘇聯外交官波蘭諾夫多年後説,沒把北約向蘇聯做出不向東擴張的承諾以文字確定下來是個錯誤,非常大的錯誤。“如今我們承受着這個錯誤的後果。”那個時候他當然不會想到立字為據的必要,因為在蘇聯和隨後的俄羅斯看來,冷戰結束標誌着歐洲將進入持久和平,不會再有俄西的敵對和衝突,甚至北約也會和華約一樣消失,歐洲不再有敵對的軍事集團。在1994年與他人合著的書裏,波蘭諾夫還滿懷着對和平與繁榮歐洲的憧憬寫道:“整體歐洲的思想塑造着俄羅斯新的現實,”“歐洲各國,不管大陸的東方還是西部,我們(俄羅斯)都視他們為今天的夥伴,乃至明天的盟友,我們希望他們也這樣看與行。”現在看來,他把事情想得太美好了。

北約不斷東擴使俄羅斯認識到,在“他們”眼中,自己不是夥伴和盟友,而是越來越大的威脅。2016年慕安會上,俄時任總理梅德韋傑夫當場質問,“難道我們還需要一個第三次世界大動盪才能明白,如今我們需要的是合作而不是對立?”面對俄羅斯摒棄冷戰思維的呼請和戰爭危險的警示,北約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卻稱,北約將最大力度加強軍力以制衡來自俄羅斯的威脅,“我們與俄羅斯處於一個新的現實狀況之中。”

這才是北約理解的與俄羅斯關係的“新現實”。冷戰結束了,但冷戰的幽靈從未離開過歐洲。當前的俄烏危機是這一過程的延續和階段性高峯,是一筆基於美國謀劃的老賬。這筆美俄之間的安全債務雖然牽扯到歐洲和烏克蘭,但它們不是事件的真正主角。歐洲從根本上説決定不了自己的安全問題,這聽上去令人沮喪,但卻是歷史事實。

歐洲正在經歷二戰以來最危險的時刻,這是西方各國領導人在本屆慕安會講話中不約而同透出的一個共識,而且危局暫時沒有找到出路。這正應了慕安會年度報告的主題“集體無助”,更準確的中文表達是“集團無助”,是跟隨美國的歐洲集團的無助。人類社會正面臨越來越多的挑戰,只有相互理解與合作才能克服挑戰,實現人類的整體和平與福祉,這是符合時代的精神,國際間的任何集團政治都與此背道而馳。

伊申格爾為慕安會過去十多年來的輝煌做出貢獻,但也受到媒體質疑。他被指責和慕安會高管設立公司,借慕安會謀取個人利益。就商業規矩而言,這大概無可厚非,但如果真拿軍火買賣等安全問題做交易,恐怕就難免受到指責。這個道理同樣適用於北約,歐洲的安全乃至整個世界的安全不是股份制的私下交易,由某個強權國家或國家集團把持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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