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22日,詩人胡續冬去世,年僅47歲。震驚之餘,親友和眾多讀者在網絡上表達了哀悼之情。
胡續冬和《新京報》的關係深遠。2003年11月11日,《新京報》創立,副刊眾人在這一年輕生命身上投下熱望,專欄也希望放眼海外,因此誕生了一個名為“首都”的專欄,邀請生活在各個國家首都的作者講述當地風土人情,“胡續冬”(當時客座巴西利亞大學的胡旭東)正是其中而且是唯一每天出現的作者。 他的專欄從“首都”到“桑巴故里”,後來持續到他回國,以“浮生胡言”為名在《新京報》專欄版中獨樹一幟。胡續冬筆下的世界,攜帶着他獨特的個人印記,以一種恣意而有趣的風格吸引着無數讀者。
世紀之初,京滬穗幾家重要大報副刊陸續崛起,朝氣蓬勃,胡續冬不管是給我們寫稿還是提供採訪上的幫助,都極為熱忱,是我們十分信賴的朋友,他也和很多《新京報》媒體人之間也有着深刻的友情。我們傷懷這位摯友的離去,也追憶他留給我們腦海中的過去。
此篇紀念文出自詩人、布蘭代斯大學副教授王璞,寫了他想和胡續冬聊的一些事:有關兩人的回憶,有關詩歌和生活。在簡介中王璞説,自己是“胡續冬的後輩和友人,在北大習詩時深受胡續冬影響”。
一切的媒介:“活出了一種氣氛”
我想先謝謝他那次來看我。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2016年的盛夏,我回國和朋友們在北大周邊小館子聚餐。我狀態不好,很想得到兄長輩的安慰,但又知道他晚上要照顧女兒入睡,而且早已告別了擼串喝酒的生活。他還真的抽空出來了。一落座,便是一長串又痛快又酸爽又有“現實針對性”的吐槽加玩笑,如水銀瀉地,若野馬脱繮,多麼典型的鬍子!桌上的氣氛、乃至整個北大的氣氛為之一變。我沒有跟他説北美“青椒”的悲催日子和個人生活的潰散(而這些他一定已經猜到),只是接着他的話茬,笑出滿臉的魚尾紋,就彷彿自己又變回了那個跟着他玩兒的本科生。他坐了一會兒,要回家去哄娃了,我們臨別還拍了照,那照片如今仍隱匿在已經換掉的手機中……而胡續冬自己的樣子,正如很多友人所説,雖已年近中年,但沒有多大改變。
我於是想再次提起我記憶中他最初的身影:1999年底,一場詩歌朗誦+民謠音樂會,在北大的文史樓或化學樓。許秋漢和楊一的彈唱之後,胡續冬朗誦“鬥地主”的詩篇,大約是因為停電而不是為了效果,燭光中,我和我的同班同學只看到一個瘦影子。彼時,成府衚衕還沒有拆遷,“四環”還沒有修完,互聯網還沒有泡沫化,“北大在線”還沒有橫空出世,巴西還有點遠……我真幸運,比較完整地親歷了胡續冬傳奇的博士時代。就在那個時期,胡續冬幫助我把“語言的碎片”變為鉛字,送我到詩人孫文波家去做家教,在洪子誠老師的課上指出我的問題,更把我引薦給那麼多人,還發來他未刊的論文供我參考……我可曾認真説過謝謝?只記得胡續冬標誌性的笑,温柔又戲謔。其中種種,我也寫到了一篇關於世紀之初北大詩歌的回憶文章(《為什麼這樣説起未名湖》)中,現在只能失悔還有太多遺漏。那篇文章初成之時,胡續冬曾和我有過一些郵件交流。他有點驚訝我還記得過往的諸般細節。但我怎麼可能遺忘?他還説:“你們那一批人的聚合是無比難得的機遇……”但在相當程度上,如果沒有鬍子,校園新詩人的羣落可能壓根就不會出現。胡續冬是一切的媒介,他不僅活躍了氣氛,而且“活出了一種氣氛”,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自己身在其中。
我由此也想告訴他,在他專欄文章寫得最勤的時期,大家都在等第二天的《新京報》,看哪些身邊的人和事,“編排”進了他酣暢的修辭速度之中。被“編排”的當事人或許會象徵性地喊一聲“冤枉”,但哪怕小有“失真”,經他之手,一切都成了更高的“真實”:更有歷史的野味,更有世事的奇趣。我似乎沒有出現在他的盛世“胡”語之中,但在朋友之間得到了他的“諢號”命名:胡續冬戲稱我為“璞爺”,這大約因為我長了一張華北平原似的老相國字臉,又像“北京大爺”一樣愛侃談國內外大事。就在8月21日,胡續冬突然辭世前一天,他還順手轉發過我的詩作,加了按語:“青年老幹部璞爺”。我是何等榮幸啊!如今還會開玩笑叫我“璞爺”的,大多是“胡門”中人。因為胡續冬的辭世,更多的朋友重新在線上線下聯繫起來:“鬍子生前常和我提到你……”而我想告訴胡續冬,我們繼續呼吸着他的媒介力。
詩歌與八月:我們總是經險途入秋
生命的盡頭不能冒充詩歌的盡頭。我最想和胡續冬聊詩,尤其要聊到他詩中的名詞。是的,名詞。國內外評者都已讚歎他作品的大俗大雅,亦莊亦諧,多方言多風格。但我想強調,胡續冬不僅喜歡給野貓命名(那隻脱脱迷失是否到達了金帳汗國?),而且成就了“名詞之詩”。那其中有蔚秀園的香椿,有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套袖、縫紉機油、剃頭推子和陳醋,有蒙古帝國的箭簇,有服務器中的郵件墳場,有新東方教材上浮現出的蘇必利爾湖,有佛羅里達沙灘上的鯊魚牙,更有巴西的捕鯨叉——即便在他給沁雲詩歌小説合集所作的序言中,也有蛹、若蟲和成蟲。胡續冬的詩句獨具綿延的力道,在這語言的韌性又任性的藤蔓上,名詞是結實而豐碩的果實,帶着中文命運的成色,散發着異香,又一定有讓人忍不住品嚐的醇味和鮮味。對於名詞,胡續冬有着絕對的親密和必要的狠勁。看起來,“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被他發展到了一種即日常又奇崛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名詞之詩指向當代生活中一種“不屈不撓的博學”,一種癖性中最根本的癖性:在漢語的泥石流中命名和記名的癖性。是的,“發展你的癖性”,這不就是胡續冬最初的律令和最後的號召嗎?面對死亡,詩歌又是一種怎麼樣的癖性?
胡續冬2016年底紀念詩人馬雁去世六週年的六行詩,是他貼在“豆瓣日記”中的最後一首詩,在我看來,也是“名詞之詩”的一個極致。在“梟形時間”中,“羽毛變回羽毛球”,“鷹嘴變回鷹嘴豆”,“飛行”重啓為“飛行棋”:“六年來,這一天是泥土,是鋨,是梔子花,是狻猊,/是霧霾中成羣的阿童木再度起飛,去一張字條裏找你。”在這些有時太私密有時又太生僻的名詞中,死亡構成了恆常和奇境。
我最後一次和胡續冬在微信上私聊,也提到了這首詩。那是2020-2021的跨年,因為炸號,胡續冬告知我他的新號。馬雁的忌日正在年底,我提到了這首詩,而胡續冬除了祝元旦快樂,沒有多説。每年他想起亡友,究竟是什麼心情呢?
我還想和胡續冬説起這剛剛過去的八月。這是多麼艱難的八月!二十年前,胡續冬曾不經意間提到八月在世界詩歌中的特殊徵兆意義。我們總是經險途入秋。告別儀式當天,同學和好友們即時發來照片和消息,北京的秋光,多麼盛大而明燦:“你想説的話,我們都轉達了,鬍子一定聽到了。”現在,我的窗外,新英格蘭的秋光也盛大而明燦。不少朋友感覺,胡續冬的離去標誌着北大文化中一個時期的結束,一扇門的關閉。我在英文社交媒體上(那裏國際友人們也在悼念)還提到,對許多人來説這是不可挽回的失去,因為一種氣氛從此不再。但其實,很多事情的落幕也許早已經發生,而胡續冬也許恰是更早意識到落幕的人。他的笑臉上也曾有過分別的淚,他的心中也一定有大的悲懷。但他還是決定好好生活下去,教課,招生,出考研題,和愛人阿子一起做菜,做好父親,並温馨在名物周邊。
看他的朋友圈,這過去一年,依舊是最高學府的流浪貓。還有燕南園、鳴鶴園和圓明園的花花草草,每次他細數時,比詩經式鑑賞更認真,又彷彿要發展出新的食譜,抑或可以搞一部本草綱目,真讓我想立刻卸載自己手機上那些無用的植物識別App。而且,他去年已經搬完了家,我還曾幻想着,將來百望山、三山五園也將是他的“勢力範圍”。唯一欣慰的是,不久前,我在他朋友圈照片下留言,讓他知道我的女兒很喜歡看他的喂貓圖。的確,那是我們在疫情封禁期間的一種難得的治癒。他在線上還是沒有多説,只回了表情,就讓我把那圖標當作胡續冬標誌性的笑臉,這一回戲謔之外,更有生活的真意。
我還想和胡續冬聊許多事情。我想和他聊沁雲對他當年序言的感激以及尚未寫完的小説(胡續冬説得對,我這個“詩人丈夫”限制了妻子……)。我想和他聊我的中年危機(我已不再“青年”,也沒有老幹部的從容。那撿自美洲沙灘的鯊魚牙,可否借我幾顆,以便亮給“迎面而來的厄運”?)。入秋是險途啊!我還想告訴他我想從他身上學習的一切,雖然我學不來(我努努力,能做個像他一樣的好父親嗎?)至少,像白貓脱脱迷失一樣,胡續冬以後能夠即興溜達到任何時空之中,我可以隨時隨地開始和他的聊天了。
撰文|王璞
校對|陳荻雁
編輯 | 張進 張婷 申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