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四季歌

鐵凝:四季歌
四季歌

文/鐵凝

一個青年和一個姑娘在公園裏散步。正是春天的黃昏。

黃昏和春天使北方的公園變得滋潤了,腳下的黃土放散着苦澀的香氣。

姑娘留意着路邊的長椅,長椅上都是青年和姑娘。

小時候她常來公園,中學時也來過。那時她不注意椅子和椅子上的人,她愛看魚、花、樹、猴子、孔雀。今天她第一次想擁有一隻長椅,一隻安放在僻靜角落的空椅子。於是她明白:她開始戀愛了。

青年忽然丟下她跑起來,原來不遠處正有一隻剛空下來的椅子。他比另一對男女搶先一步佔住它,衝她招手。她也跑起來,心中讚歎他的敏捷。

這隻椅子位置很好:設在甬路旁邊微微隆起的斜坡上,可以俯視路人;椅子背後還有一株小垂柳,垂柳能遮蔽椅子上的他們。他們坐下來。

青年掏出一袋杏脯遞給姑娘。姑娘微微紅了臉:“你怎麼知道我愛吃杏脯?”

“我什麼都知道。”

“我們才認識十天。”

“十天?是的。可‘知道’和‘十天’之間不一定有必然聯繫。”

“十天畢竟標誌着時間呀。”

“時間又能説明什麼呢?和有些人,你就是相處半輩子也不明白彼此是怎麼回事,你們只能站在一個層次上對話;而和另一種人,只消互相看上一眼,就全明白了。比如認識你,我覺得比十天要久遠得多。我甚至覺得上帝所以創造了你,正是因為世上存在着我。儘管人海茫茫,我們彼此終會碰見……”

“是的……是的……總算碰見了。”姑娘低聲嘟囔着。

她似乎並沒有聽清他説了些什麼,也不明白自己正在怎麼説,只是受着一種感動。他那低沉的聲音像一股股暖流包容着她。她心中暖暖的,身上卻一陣陣發抖。她咬緊牙關抗拒着顫抖,懼怕着又在等待着一個新的時刻。

長椅上沒有出現那個時刻,青年又説起了別的。

姑娘忽然有點想哭。

當天色終於遮蔽了他們彼此的視線,她才側過頭看了他一眼。他那俊美的側面使她一陣心跳。

“能看見我嗎?”他問。

“看得見。”

他握住她的手。她想起一個詩句:“她在五月就揮霍了她的夏季。”

她沒有握他。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裏散步。正是夏天的黃昏。

四周靜靜的,近處短籬笆旁只有老花匠佝僂的身影在晃動。

他們在老地方坐下。沒有什麼特別,就像大多數認識許久的青年和姑娘幽會一樣。

當天色模糊了他和她的視線時,姑娘握住青年的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他騰出一隻手,撫摸着她的手背。

“我愛過一個人。”她説。

“哦。”他儘量不在意地問,“什麼時候?”

“十二歲的時候。”

黑暗中他笑了。

“他是我們班長,有一次他病了三天沒上學,我還給他寫過一封信。”

“寫了點什麼?”他幾乎是快活地問。

“唔,關於希望他好好養病什麼的,還説我們都很想他。其實,是我想他。”

“他現在做什麼?”

“火車司機。和我們語文課代表結婚了。”

青年抱住姑娘,抱得很緊,很開心。“疼。”她説。

“我真愛你。”他對着她的耳朵説。

“為什麼、為什麼……”她象往常那樣胡亂問着。

“就為了這個。”他吻着她那令人疼愛的肩膀。

他心中充溢着幸福,擁抱着滿懷的愛情,又象擁抱着她那個動人的故事。世上難道有不希望得到這樣的妻子的男人麼?他甚至懊悔自己為什麼沒能搶先一步告訴她一件事。他也有一件事要告訴她。

“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他説。

“別説。我知道。”她伸手捂住他的嘴。

“你知道什麼?”他鬆開她。

“我什麼都知道。”她沉靜地説。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裏散步。正是初秋的黃昏。

他們走到老地方坐下來。

青年向姑娘講述他的事,講他過去的女朋友。他所以堅持向她描述過去的一切,是請他相信,他鄙視並且厭惡過去的一切,只愛現在的她。

“那時候插隊,因為寂寞才愛。再説,她熱情奔放,主動找到我這兒,我怎麼能夠拒絕呢。我感激她給予我的一切,那時候有她在,我覺得黃土都是光明的。今天我才明白,感激是最靠不住的一種東西。”

“是的,靠不住的。”姑娘附和着。

“後來她先撇下我,獨自回城安排了工作,和‘市革’副主任的兒子結了婚——工作就是他給她安排的。那時候工作比愛情吸引力大得多。”

“是大得多。”姑娘附和着。

“現在想起來這一切是多麼值得慶幸!幸虧她離開了我,不然我怎麼會認識你呢!你不知道她是一種、一種那樣的人,常常有過多的要求……對於男人。在村裏,她總是要我沒完沒了地吻她,當然,還要求我買吃的給她:花生、柿餅,有時連醬油都喝。女性怎麼能這樣不自愛呢……”

“是的,怎麼能呢。”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和青年拉開距離,坐在長椅的另一端。

“總之,她和你是無法相比的,她的腿不短,但左腿有點彎曲。你的修長、筆直的腿是少見的。少見的,懂嗎?”

“懂嗎?”姑娘喃喃地重複着。

她眼前出現一片模糊的花。原來,她已不知不覺離開長椅,走到一個花壇跟前。青年跟上來。姑娘又向前走。她在一畦人面花前停住了。

青年站在她身後繼續説:“我承認我擁抱過。她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每當我們擁抱時,我都想到她的胸脯太豐滿了。一個姑娘……我甚至懷疑……這種女人無論如何是可怕的。後來,我常常覺得噁心。”

“是的,噁心……”姑娘盯着人面花。那一面面小花宛若一張張小老頭的臉,正衝青年和姑娘做着種種鬼樣兒。姑娘移開視線。

青年繞到姑娘眼前:“請你相信,相信我只愛你,因為愛,才説了所有這一切。”

“是的,這一切。”姑娘説。

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古怪,他還從那聲音裏聽出一絲委屈。

青年和姑娘在公園裏散步。已是冬天的正午。沒有太陽,有雪。

他們的老地方空着。

青年跑上去,用皮手套撣掉椅面上的雪花,衝姑娘招手。但姑娘沒有跑,她繼續在雪地上走。青年丟開長椅跟上來。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他説。

“我正在想我哥哥。”姑娘説。

她説:“文革”時哥哥被打成反革命,嫂子為了表示和他劃清界限,偷出兩本哥哥的日記交給工宣隊,工宣隊為了進一步證實她的立場,對她進行了種種考驗。比如,讓她晚上躺在牀上套哥哥的話,當然是對“大革命”不滿的話;他們打他時,還讓她掰他的手。

“她掰了?”

“掰了。她當眾掰斷了哥哥右手的中指。後來就離了婚。”

“太殘忍了,真不可想象。”青年低語着。

“現在我又有了新嫂子。但哥哥從來不許我們當着新嫂子的面議論過去的一切。”

“他自己呢?”

“他自己從不對任何人訴説以往和嫂子之間的痛苦。我替他生氣,問他這是為什麼。他告訴我,因為,她還有自己的生活和……前途。”

姑娘停住腳步:“從那兒開始,我才知道什麼是男人。”

青年木木地望着姑娘。他發現她那副弱小的肩膀不僅僅引人疼愛,還有一種他從未意識到的威懾力量。姑娘繼續向前走。青年沒有跟上來。

姑娘走着,推斷着自己會有哪些地方可供他將來向別人描述。

姑娘走着,用手背擦着讓淚珠和雪花凝結住的睫毛。

她走出公園時,發現公園有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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