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嶽漢】
一覺醒來,驚聞曼谷,居然“戒嚴”了。
凌晨四點,泰國總理巴育宣佈曼谷地區進入“嚴重緊急狀態”。
首都全域,嚴禁舉行五人以上集會;禁止以書面或線上方式傳播“任何製造恐慌,曲解國家政策,影響國家穩定、人民生活與信仰”的信息。
封鎖市區內重要交通路線,禁止非法停留在市內重要地點,軍警獲得授權可以在必要情況下搜查、抓捕、驅散任意人員。
在實質上,這一切相當於首都已經進入“戒嚴”狀態。
話音剛落,一夜喧囂的曼谷,立刻咻地一聲恢復了平靜。
鬧了一夜的“示威風暴中心”民主紀念碑,以及原本號稱要佔領三天三夜的總理府門外,恢復往日車水馬龍的樣子。
一眾知名的反對派領袖,悉數被警方抓走,示威人羣作鳥獸散,市區內各處恢復常態,街頭一片平靜。
彷彿昨夜一切的風雨,都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然而,到了下午四點,被驅散的示威者又開始在市中心重新聚集。
人羣像是被擊碎而又聚集的雲霧,並不理會政府頒發的“戒嚴令”,在尚泰世貿中心和四面佛廣場一帶重新開始集結,並與警方對峙。
那裏,是曼谷城最繁華的購物中心,也是2010年血腥收場的“紅衫軍之亂”中火燒世貿中心,槍擊四面佛等一系列血案的事發現場。
剛剛平靜的一天的曼谷,再次開始騷動。
時間,回溯到48小時前。
在剛剛過去的兩天裏,曼谷經歷了自2020年秋天政局動盪以來,最暴力、最火爆、最令人血脈賁張而又不寒而慄的48小時。
13日,示威者在沒有得到警方許可的情況下,佔領民主紀念碑。由於那裏是國王出巡的必經之路,因此警方必須要“收復失地”。
於是“10·14大示威”還未開始,反政府示威者與警方便已經大打出手。示威者用裝滿顏料的氣球攻擊警察,現場一片狼藉。
二十餘名示威領袖被警方“扛走”,“企鵝”和塔納通等反對派一線大佬,率眾圍堵警局要求放人。
而這一切,都還只是預演。
到了14日,真正的“大戲”上演了。
上萬示威者聚集在泰國曆代反政府示威的“寶地”——民主紀念碑,將那裏變成了示威的大本營。
而身穿黃衣的“保王派”,也開始在道路兩側集中,一些“保王派”羣眾被曼谷市政府用運送垃圾的大型綠色翻斗車運送到城市各地,與黑衣示威者隔路相望。
自然,“垃圾車運送黃衣人”的鏡頭躲不過反對派的吐槽,網民紛紛譏諷黃衣人是“黃色垃圾桶”,嘲笑“君王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支持者嗎?”
在民主紀念碑附近,“黑衫軍”和“黃衣人”隔街對峙,終於忍無可忍,爆發羣毆。
到了傍晚,最具有歷史意味的一幕,上演了。
王室的車隊,在警方的護送下經過民主紀念碑附近的示威人羣。
當車隊中最顯眼的一輛奶油色豪華勞斯萊斯駛過人羣時,示威者竟衝破警方的防線,當街阻住了這輛車。
激動的示威者學着《飢餓遊戲》的樣子,向着車中人豎起三指,高聲咒罵“這是老子的税金!”、“這是老子的税錢!”
車中,是泰國王后蘇提達和王子提幫功。
王室的車駕被當街阻塞,在一個侮辱王室會被判刑十年的王國裏,膽大包天的“臣民”在對着母儀天下的鑾駕放聲叱罵。
這一幕,實在是太過於震撼。
在泰國生活了這麼多年,我們已經習慣了看泰國人民匍匐於君王的聖像面前。
我們已經熟稔於通過致敬這個異國的君主,去博取泰國朋友的好感。習慣於通過對君主的敬意,去彰顯自己入鄉隨俗的好意。
我們曾一次次目睹泰國人在烈日下守候在路邊,只為看一眼國王的車駕;無數次看着他們舉着照片,在詩裏叻醫院外為垂危的老國王守夜祈福;在寒露細雨的夜裏,千里迢迢,滿城黑衣地守候着君王的靈柩。
作為中國人,我們並不是當真多麼愛戴泰國的君王。
但是都曾或多或少地,為這個國家的人民對君王真誠而執拗的愛,而深受感染。
如今,時代變了嗎,大人?
我們居然目睹,一個將君王視為神聖,將無條件敬愛君主作為絕對正確的國家,其中的相當一部分人,開始攔截王家的車駕,高聲斥罵車中之人。
這對泰國而言,是一個歷史性的一刻,是一個多年以後還將出現在電視和屏幕上的瞬間。
不可挑戰的神聖被打破了,不可觸碰的禁忌被擊碎了。
歷盡數個世代的潛移默化所積累的共識和底線,碎開了第一絲觸目驚心的裂痕,所有的遊戲規則在這一刻都被改變了。
在過去的一百年裏,泰國雖然不是什麼歷史贏家,但也沒變成亡國的敗犬。
君主制下歷史的好運,軍人統治者對君主的神話,再加上一個表現良好的君王。這一切的疊加,讓幾代泰國人發自內心地愛戴君王。
1973年,那些熟讀《資本論》的泰國青年,也要高舉着國王的肖像,才能理直氣壯地走上街頭,反抗軍人統治者。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缺乏泰國黎民百姓的支持——只因為他們太過西化,太過紅色,以至於在一般的泰國人眼中還是“不夠泰國”,不夠“忠君愛教”。
2006年,一個腐敗但是能幹的華裔總理,就算無數次長跪於君王的膝下,費勁心力為王儲鞍前馬後地打點,卻依舊被人們視為“不尊王家”,以至於被別有用心的人編排出無數怪力亂神的讖緯預言。
這就是過去的泰國,關於“泰國性”最核心的標杆。
無論你多麼忠於國家,只要你的敵人(通常是將軍)能證明自己比你更“忠君”,你便失去了全部的勝算。
你有十分的愛,哪怕給了君王九分——那剩下的一分,也能成為你的污點,你的死穴。
而如今,那些關於泰國文化的基本原理,似乎都不再通用了。
將軍們習慣性地用君王去作為自我辯護的盾牌,但反對軍方的民眾,居然直接將對君王的敬意也拋棄了。
我的天啊,這真的還是那個我們熟悉的泰國嗎?
時代變了,規則改了。
再沒有什麼,關於未來的選項,對於泰國是不可想象的了。
到了10月15日,泰國軍方突然宣佈“曼谷進入嚴重緊急狀態”,實質上宣佈戒嚴。
反政府示威頭領紛紛被捕,整座城市短時間內似乎恢復了平靜。
然而正當我們以為,這一輪的對決已經結束時,更大的風暴已經在曼谷最繁華的心臟重新集結,沒有給旁觀者片刻的喘息。
儘管泰國總理巴育發佈“禁止5人以上集會”的“戒嚴禁令”,但是10月15日下午“人民解放團”還是在曼谷世貿廣場集會,從最初的數十人,迅速增加到夜間7點時的上萬人,市中心最繁華的尚泰世貿、暹羅廣場一帶成為新的示威中心,各大商鋪緊急停業。
這一次泰國政府的“曼谷戒嚴”,根本沒有起到效果。
反政府示威者與巴育政府之間的這一輪交手,看來還遠沒有結束。
當然,泰國的未來雖然難以揣測,但是“最後地動山搖”的攤牌時刻,還遠沒有到來。
一方面,泰國政府掌握着政權、武裝、王室,政權穩固,民間反對派並非僅靠幾次一兩萬人規模的示威,拉拉橫幅,喊幾句口號,就能成功變天。
第二,泰國反對派,尤其是激進的“反王室民主派”,雖然得到青年人的支持,但並不代表泰國普羅大眾的普遍共識。大多數泰國鄉村民眾、高齡人羣、保守人士依舊尊重王室。
即便是在網上,對着王后車駕圍堵謾罵的視頻,在取悦“這一半”泰國人的同時,也激怒了“另一半”泰國人,許多人對示威者深惡痛絕,質問警方為何不當場突突了這些“犯上作亂恨國黨”。
軍方王室的“建制派”,依舊有一定民意基礎,還沒有到眾叛親離的地步。
第三,具有保守色彩的民主黨派,不太能接受“企鵝”、帕努沙雅們赤裸裸反王室權威的立場。而為泰黨和紅衫軍由於內部分歧,也有可能不能全力支持示威者的行動。
最後一點,尤為關鍵——美國缺乏在泰國策動“顏革”的動力。
巴育政府和泰國王室,並非“反美”的存在,美方為了維持在東南亞的軍事盟友,傳統上支持泰國威權政府和君主制度,沒有動力去支持和策動泰國反對派,推翻泰國現有政治格局。
要是美國真有當這個“幕後黑手”的心思,只怕如今泰國早就已經地動山搖了。
泰國的當下,是一片愈演愈烈的火光。
它或許不足以一夜之間改變這個國家的一切,但是在10月14日那天發生的一幕,卻抽走了泰國曆史唯一確定的常數。
日本動漫裏,常有一句特別中二的話,叫做“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失去了君主制度意識形態的壓艙,泰國未來的國勢走向,將充滿着未知與莫測,向着連傳統也無法封印的未知之地,疾馳而去。
我們不知道,泰國最終會走向哪裏。
或許會是又一次慘烈的“慘案”,也可能是1789年的巴士底,深秋十月的楚望台。
不管是什麼,都必然會有一場浩大的劇變,在命運的長路前方等待着這個失去禁忌的王國。
這個國家將會走向何方,是走向前所未有的新生,還是迷失自我的歧路,這些都不是我們這些旁觀者所能決定,所能猜測的——很多時候,它甚至不是這個國家自己的人民與君王所能決定的。
歷史與命運,將裹挾着無數人的信仰與夢想,將這個古老的王國推向它命中註定的結局。這個結局無論好壞,都將永久地改變其原有的樣貌,無論我們是否願意接受,都只能與歷史的締造者一起迎接這個嶄新的未來。
懷着震顫與凜然,讓我們一起見證,這個國度即將迎來的謎底吧。
(本文原載於微信公眾號“泰國網”,觀察者網已獲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