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森:我就像一個醫生,只是手術刀太鋒利了

時隔4年,《人民的名義》作者周梅森攜新劇《突圍》歸來,原著小説《人民的財產》已由作家出版社同步出版發行。

與外界期待的不同,《人民的財產》並不是《人民的名義2》,只是故事發生地還是在漢東省京州市,時間在《人民的名義》反腐風暴之後半年,主題則聚焦國企改革,講述京州中福在中福集團八十年慶前幾個月發生的故事。

作為國企中福集團的子公司,京州中福面臨賬面鉅虧十五億的巨大困境,一場意外爆炸,又炸出五億資金離奇失蹤,將各種尖鋭複雜的矛盾逐步暴露出來。高官、企業高管、社會各界、底層羣體紛紛登場。中福集團董事長林滿江指派齊本安,臨危受命,任京州中福董事長、黨委書記,面對市場與管理的壓力,處理內部人員矛盾,積極解決企業問題,處理外部與李達康、易學習等人的關係,直面困難,尋求突圍,守護人民的財產。而鬥爭的背後,則引爆了中福集團董事長、副部級幹部林滿江貪腐和濫用職權的內幕。

“這是我一生最想寫的長篇小説。”近日,周梅森在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表示,他把這次寫作視為一次孤獨的戰役。這部小説無論是人物形象塑造、思想內涵,還是主題把握,都比《人民的名義》更接近現實。

周梅森出生於1956年,從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40年裏他寫過20餘本小説,多為政治現實主義作品。其中,《人間正道》《中國製造》《絕對權力》《至高利益》等多部小説被改編成電視劇。2017年,《人民的名義》熱播,他也再次備受關注。

今年5月,周梅森從江蘇省作協副主席任上退休,省作協為他舉辦了退休茶話會。“作家是一個非常幸福的職業,作家的宿命就是寫作。有一天你停止了呼吸,才可能退休。”周梅森説。

談《人民的財產》

“比《人民的名義》更接近現實”

新京報:《人民的財產》這部小説是什麼時候開始動筆的?

周梅森這是我最想寫、也是寫得最順利的一部小説。我從小在一個國營煤礦生活、長大,在那裏勤工儉學、半工半讀,中學沒畢業就直接參加了工作。

走上文學崗位前,我的人生都是在煤礦度過的,父母也是國企工人。在這部小説創作之前,我已從事文學創作40年了,寫過各式各樣的題材,唯獨沒有碰過我最熟悉的國企,沒有直面國企的生存狀態。

這是我很想寫的東西,但總找不到視角,該從哪裏入手、如何講述那些故事,懸而未決。後來寫《人民的名義》,我翻閲大量案卷材料,其中有些就是國企的,當時我就對這些案例做了分析。在寫《人民的名義》時,我沒有將國企納入其中,但它勾起了我最想寫、最熟悉、最瞭解的一塊戲。

在劇中,林滿江、齊本安、石紅杏兄妹都是礦難中的孤兒,由程端陽帶大。這其實是我的親身經歷。小時候在礦山生活時,我有很多小夥伴,他們像兄弟姐妹一樣玩得挺好,後來才知道,有相當一部分人的父母在礦難中去世了。

在翻看材料過程中,一些國企腐敗案件觸目驚心,這把我小時候的記憶一下子貫通了起來。當年和我一起玩耍的小夥伴,有走上領導崗位的,也有因腐敗被捕入獄的。

新京報:為何電視劇等了三年?

周梅森:小説寫完後,我沒想改編電視劇。有一次和投資方聊天,對方看完後堅決要拍戲。我説,這部劇有障礙,一是有門檻,二是這部劇不是案件劇,節奏比較慢,會丟失掉部分觀眾。我心比較大,既然做了,就要把國企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人民的資產是怎麼形成的、所有制是如何形成的等都講清楚,我希望國企不要忘了初心。

新京報:《人民的財產》是《人民的名義2》嗎?

周梅森兩部劇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每個文學家都有一塊屬於自己的文學領地,我把故事放在漢東省京州市,可能講起來方便一些。故事涉及到政企關係,就用了李達康、易學習、丁義珍、孫連城等少量人物原型。否則我要重新設計一些人物,向讀者解釋,這樣毫無意義。但這些人物在劇中都是配角了,一筆帶過。

新京報:電視劇《突圍》與原著相比,改編大嗎?

周梅森:這部劇寫得很順拍得也很順。我本以為2019年就能播出,但沒想到磨了兩年半時間,不停修改,我改的不止1000處了,劇名也由《人民的財產》改為了《突圍》。

有人問我,這部劇多大程度上能體現原著?我説大概60%吧。

新京報:你如何評價這部作品?

周梅森這部劇無論是人物形象塑造、思想內涵還是主題把握,都比《人民的名義》更接近現實。《人民的名義》是案件劇,故事推動明顯,但這部劇是我對社會圖景的描摹分析。國企是國之重器,是壓艙石。這種情況下,一個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呈現出什麼樣的面貌,是一個非常博大、值得書寫的命題,絕不是《人民的名義》比得了的。

這其實也藴含了我對國企改革發展過程中面臨一些問題的焦慮擔憂。因為國企中如果出現腐敗問題,會比普通官員的腐敗更可怕,稍不注意就是幾十億、幾百億的國有資產流失。過去這個題材沒有人寫,國務院國資委有關領導看了劇後,很支持,因為他們深切地知道國企腐敗的危害性。

很多讀者説,我的作品真實地反映了時代。其實,我就像一個醫生,只是手術刀太鋒利了。我是改革開放堅定不移的支持者,我真誠地歌頌改革。我們逐步走向富裕和輝煌,但也存有問題,這需要我們作家通過文學作品指出來。

新京報:為何你説這是一場孤獨的戰役?

周梅森:影視界現在兩級分化嚴重。一方面以小鮮肉為代表的爛劇橫行,有流量,風險不大,很容易賺錢,資本也無序擴張。另一方面,面對改革開放、面對今天的現實、面對一些社會矛盾,要提出真問題,是一個宏大的課題。

寫這部作品,我知道會有難度,這部劇也是我的影視作品中修改次數最多的,是我帶着深重傷痕的作品。我還是希望廣大觀眾看書,別辜負了創作者的一片苦心和一場孤獨的奮鬥。

談書中人物

“每個走向犯罪深淵的‘大老虎’,都有各自不同的環境和原因,作家要去分析它”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林滿江這個人物塑造?

周梅森:林滿江的人物塑造我覺得非常有意思。他是副部級幹部,馬上有可能出任漢東省省長了,但對權力眷戀到了瘋狂程度,到臨死那幾年還在拼命攬財。他患癌症三年,每週都要去香港看病,哪怕當一天的省長也要當,很可怕。

在最後,我通過齊本安的口,把他痛罵了一頓:“一個人怎麼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你欺騙黨、欺騙組織,你這種病歪歪的身體,一下子把幾千萬人民、一大片國土交給你,你有一點對人民、對組織負責的心嗎?”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到一個話題,就是反腐的道德倫理問題,如何看待身邊的親戚朋友、同事違紀違法被查處?

周梅森:《人民的財產》中,林滿江、齊本安、石紅杏三兄妹,一方面感情、親情、友情有很深厚的歷史淵源,另一方面齊本安又不得不對林滿江下手,在80天內把一個幾十年來構建的其樂融融關係變成了你死我活的關係。這種事情的發生,令人非常痛心。

小説中帶有我的理想主義色彩,我希望齊本安守住自己的底線,守住初心。

我身邊也有人出過事,進去了,其家屬打電話過來跟我哭訴。我知道他犯法了,我會為他痛惜。

其實,每個走向犯罪深淵的“大老虎”,都有各自不同的環境和原因,作家要去分析它。《人民的財產》中我對林滿江的分析,不斷地去尋找他變質的根源,從歷史中去找、從現實環境中去找、從理論中去找、從社會能見度等各方面去找。

石紅杏與大哥林滿江決裂的時候説,沒想到林滿江這麼壞。一個女人把一個男人想得很好時,會把他誇上天,一旦翻臉,她會把大哥想得極其糟糕。

這是這部劇最有意義的一面,是不可迴避的社會話題:我們身邊人出事後,會產生什麼樣的故事?

你看齊本安,從開始的不相信,到最後一點點認清了林滿江的真面目,有一個過程。我也碰到過這樣的事情,突然有人給我打電話,説誰出事了,我愕然一驚。比如曾任宿遷市委書記的仇和接受調查,我很吃驚。我曾採訪過他,聽到消息後我很痛心。

談反腐常態化

“反腐敗是一個曠日持久的過程,我對中央的反腐真誠擁護,希望長期堅持下去”

新京報:黨的十八大以來,隨着黨和國家反腐力度的逐步加大,反腐成效顯著。你如何看待反腐敗常態化機制建設?

周梅森:反腐常態化是應該的。據我觀察,十八大以來重拳反腐,社會風氣明顯好轉,但有些腐敗越來越隱蔽。反腐要常態化,而且針對腐敗特點變化,紀檢監察手段也要不斷與時俱進。

反腐敗是一個曠日持久的過程,我對中央的反腐真誠擁護,希望長期堅持下去。

新京報:今年9月,經黨中央批准,十九屆中央第八輪巡視將對25家金融單位黨組織開展常規巡視。你怎麼看?

周梅森:這次中央巡視抓得非常準確、及時,如果金融企業出問題,很有可能引發系統性風險。

新京報:你對反腐敗工作還有哪些建議?

周梅森:近年來反腐成效顯著,腐敗分子不敢這麼明目張膽了,公開買官賣官、權錢交易少見了。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高壓之下良好的政治生態。

但也出現了一小部分不願做事、不願擔責的懶政現象。《人民的財產》中有一個細節,因為五年前的一個市政府文件,拆遷同意率沒有達到標準,棚户區拆遷一拖再拖,最後導致了大爆炸。懶政不作為是很要命的,需要各級領導注意。

懶政不作為也是腐敗,處理懶政不作為的領導幹部,會增加人民對反腐的信心。有領導説,我自己不腐敗,也不幹事,你拿我沒辦法。這就像劇中的孫連城。所以説,反腐敗是一個長期行為,是非常艱鉅的任務,不能畢其功於一役。

談王立科阻礙《人民的名義》播出

“有朋友打電話提醒我,讓我過馬路小心一些,別莫名其妙被車撞了,你可是把一些人得罪了啊!”

新京報:今年9月,江蘇省委原常委、政法委原書記王立科被“雙開”,李學政發文披露了當年王立科阻礙《人民的名義》播出的情況。你當時知情嗎?

周梅森:我跟王立科沒有任何交集,拍戲時也沒有跟他打過任何交道。江蘇省委有關方面對《人民的名義》拍攝非常支持,公檢法部門也很配合,對劇組極其熱情。

電視劇播出了10集左右,一天晚上導演李路給我打電話説,出事了,王立科看了電視劇,非常惱火,要求把所有對公安的鳴謝拿下來。我説,那沒有辦法,只能通知電視台和各網絡平台去執行。

之後我也沒當回事兒。過了兩三天,有朋友打電話提醒我,讓我過馬路要小心一些,別莫名其妙被車撞了,你可是把一些人得罪了啊!我當時沒意識到什麼事情,還以為朋友在開玩笑。《人民的名義》播完好幾個月後,我才聽説,在江蘇省的一次會議上,王立科説這部作品誣衊了公安幹警形象,要求停播,有領導就現場反駁他。

今年9月,王立科被“雙開”後,李學政發文披露了這個事情,我給李學政打電話,才知道了王立科更多的小動作。王立科明確指出,這部劇有政治問題,不讓播出。他的干預,其實也影響了電視劇《突圍》。

腐敗分子希望不要再拍反腐劇、再寫反腐小説了,讓他們能夠睡個安穩覺。

十九大後,從中央部署掃黑除惡專項鬥爭到政法隊伍教育整頓,掃除了多少個高育良、祁同偉啊?這説明《人民的名義》非常準確地抓住了這些腐敗分子的痛點、總結了社會的痛點。

新京報:王立科是高育良和祁同偉的合體嗎?

周梅森:當時寫書時,涉及到政法案件我只是研究了一番,但對王立科還不認識,與他沒有交集。説他是高育良與祁同偉的合身,是他自己對號入座。政法隊伍如果腐敗,後果非常嚴峻,對老百姓、對執政黨的威信有重大影響,所以我虛構出高育良、祁同偉這樣的人物。現在發現,原來王立科就是這樣的人,我深感悲哀。

所以,政法隊伍教育整頓很及時、很有必要。我認為要加強對各級政法領導幹部的嚴肅監督和整頓,要嚴防再出現王立科等這類腐敗幹部。

同時,要加強對基層執法隊伍的關心關愛。説實話,一線公安幹警太不容易了,他們直面基層羣眾,每天要為老百姓排憂解難。中國城市社會治安這麼好,我們廣大公安幹警功不可沒,這要充分肯定。

談退休生活

“作家的宿命就是寫作,有一天你停止了呼吸,才可能退休”

新京報:今年5月你從江蘇省作協退休了,退休生活是如何安排的?

周梅森:我退休和沒退休一個樣,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專心寫作,沒有任何改變。作家是一個非常幸福的職業,作家的宿命就是寫作,有一天你停止了呼吸,才可能退休。

作為改革開放的見證者,我是幸運的。前40年,我正好趕上了民族崛起的好時代,見證了改革開放的輝煌成就。40年前,我們家一窮二白,吃不飽穿不暖,餓得面黃肌瘦,那時我根本無法想象我們會變成這麼一個偉大、了不起的中國,一個被世界尊重的中國。

正因為這樣,愛之深才痛之切,在發展過程中有了問題我們就要直面問題、解決問題,不能讓國家毀在一些腐敗分子手上。所以我一直孤獨地盯着這些腐敗分子,孤獨地戰鬥,要一直寫下去。

有人説我在不斷地嘗試突破寫作的邊界。我僅僅是堅持一個作家寫作的常識而已。寫作是自由的,一個作家的思想也應該是自由的,看到問題就要説出來,要講真話,不要講假話。這是一個作家或者文人基本的常識。

新京報記者 何強 校對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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