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薩科瓦:歐洲再次毀滅了自己,還談什麼“戰略自主”
導讀:英國肯特大學教授理查德·薩科瓦著有《烏克蘭前線: 邊界危機》(Frontline Ukraine:Crisis in the Borderlands)一書。近日,觀察者網就俄烏關係、西方的角色等問題,採訪了薩科瓦。
【受訪者/ 理查德·薩科瓦 譯/ 觀察者網 傅洛拉】
觀察者網:普京發動“特別軍事行動”前發表了兩場電視講話,着重從歷史角度闡釋了烏克蘭和俄羅斯之間複雜的歷史關係,這一點您在《烏克蘭前線:邊界危機》(Frontline Ukraine:Crisis in the Borderlands)一書中也有闡述。烏克蘭不僅在冷戰期間是靠近前沿的地區,也是西方文明與東正教文明相互交錯的地帶。從文明衝突和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如何破解您提出的“兩種烏克蘭國家的模式”,即一元論(monist)和多元論(pluralist)的爭論?
對於烏克蘭來説,除了在西方陣營和俄羅斯之間選邊站之外,如何建構屬於自己的國族認同,還是説註定成為強國爭奪之地?
《烏克蘭前線:邊界危機》
理查德·薩科瓦:正是通過圍繞民族認同採取多元論和“多元文化”的方法,烏克蘭才能發展其後蘇聯身份,並保持其在國際政治中的獨立性。相反,一元論或“民族主義”的國家建設和國家形成方法佔據優勢後,導致了緊張局勢的加劇,並最終導致國家認同的破裂。
2014年之後,在激進化的民族主義議程的基礎上,烏克蘭明確地發生了重構。它以一種自相矛盾但持續進行的方式,不僅將俄羅斯語言和蘇聯/俄羅斯身份元素邊緣化,而且詆譭它們。這依託於烏克蘭“民主選擇”的言辭,但在某些方面,這遠非真正的民主,也破壞了公民整合。
它同時也是以“歐洲選擇”的形式提出的,但歐洲(歐盟)是一個“後國家主義”規劃,因此這裏還有另一重矛盾。最重要的是,這條道路明確地試圖將烏克蘭與俄羅斯拉開距離,從而阻止任何走向和解的路徑,這樣肯定會破壞解決頓巴斯和克里米亞問題的努力。
西方列強在這一切中的作用值得關注。從短期來看,借用烏克蘭搞成一項反俄計劃是可行的,但由於公然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利用烏克蘭,破壞了西方規範的地位;而從長遠來看,它還導致冷戰後歐洲安全秩序的徹底崩潰。
觀察者網:但西方國家很少正視烏克蘭的處境,而北約的五次東擴讓俄羅斯看起來忍無可忍。普京指責歐美是“謊言帝國”,同時他還表示“俄羅斯不打算繼續忍受西方以自己的秩序來取代國際法的顛覆性做法”。現有的國際秩序是在歐美主導下一手建立的,為什麼西方如今無法維持原有的秩序,哪裏出了問題?西方是否需要克服自身的傳教士情節,正視俄羅斯的安全需求?
理查德·薩科瓦:現在考慮這些已經太晚了!即使俄羅斯對北約東擴引發的安全憂慮被誇大了,莫斯科公開表示的擔憂也應該得到更大的尊重。相反,莫斯科的要求——一直可以追溯到1990年代的鮑里斯·葉利欽時代——不僅實質上被忽視了,而且更糟糕的是,甚至被認為是非法的。
多年來,俄羅斯的不滿情緒與日俱增,與此同時,西方認為俄羅斯的民主在倒退,幻想破滅的感覺也在增強。
2022年的衝突是長期演變的結果。它是可預測的、已被預測的,也是可避免的。當俄羅斯在 2021年12月提出新的歐洲安全條約時,本有機會進行實質性談判。美國並沒有完全對此關上大門,最終卻幾乎不準備提供任何東西。德國和法國領導人還訪問了莫斯科,試圖避免危機,但最終也無法提供什麼保證。
華盛頓在做着根本性的決定,而在歐盟內部,任何對俄羅斯開放的空間,都被一羣“後共產主義”國家所阻斷,它們堅持對莫斯科採取強硬的、不可調和的路線。沒有西方領導人可以採取主動——他們都陷入了兩種陳舊觀念中,一是“集團團結”的必要性,二是各國擁有加入北約的絕對權利,但即使在大西洋聯盟內部也沒有這樣的權利,國家可以申請加入,卻不會自動被接納。
觀察者網:俄烏衝突後,歐洲和美國啓動了對俄羅斯從能源、金融到體育、藝術領域的全方位制裁。它們將這稱為“來自自由世界的制裁”,目標是搞垮俄羅斯經濟,將其從“文明世界”中開除。您如何評價歐美強加的這種種族主義制裁?無限制擴大制裁,最終會帶來哪些不可逆轉的後果?
理查德·薩科瓦:這是一場全面的經濟戰爭。近期的目標是停止衝突並對發起軍事行動的俄羅斯加以懲罰,但長期的戰略目標尚不清楚。
通常在制裁中,有很多關於試圖防止傷害普通公民的討論,但在當前這種情況下,經濟戰是全方位的。最終目標是更迭俄羅斯政權,但並不能保證在普京之後會有一個更順從西方的政府上台。
此外,(政權更迭時)即使沒有內戰,也存在內戰的危險——這次可是在擁有核武器的國家中。
確實存在種族主義因素——俄羅斯人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次等人”(sub-human),而不是文明世界的一部分。 一種集體罪惡感正在強加給整個國家。
觀察者網:近日,法國記者Kristel Nean揭露了烏克蘭軍隊在烏東地區轟擊自己國家平民的事實,烏克蘭“新納粹”勢力也在這次俄烏衝突中被公之於眾。“反納粹”在歐美是政治正確的事,為什麼卻允許烏克蘭新納粹的存在?烏克蘭新納粹的復活,是否意味着外界擔憂的“二戰噩夢”將會重演?
理查德·薩科瓦:二戰噩夢確實仍然在這片土地上徘徊。但是,應該合理地去觀察這件事情。烏克蘭有納粹問題,但它遠非納粹國家。然而,極右翼能夠裹挾政府,將其作為“人質”,從而阻止在2015年2月訂立的明斯克2號協議框架內與頓巴斯方面進行談判。
觀察者網: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最近表示,“英國首相約翰遜承諾,西方將為烏克蘭制定一個新版‘馬歇爾計劃’”,但很明顯,以英、法、德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在俄烏問題上的斡旋並沒有取得預期效果,衝突爆發後也並沒有給予烏克蘭有效的支持。新版“馬歇爾計劃”會成為一張空頭支票嗎?
我們也知道,正是二戰後的“馬歇爾計劃”讓歐洲對美國高度依賴,對於追求戰略自主的歐洲來説,還能再承受一個新的“馬歇爾計劃”嗎?
理查德·薩科瓦:在軍事衝突結束後,某種重建烏克蘭的“馬歇爾計劃”將是合適的。然而,現在談這個還為時尚早。眼下很明顯,從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託克(海參崴)的泛歐統一夢想至少在一代人的時間裏破滅了。歐洲再次毀滅了自己,就像它在1914年和1939年所做的那樣。在這種情況下談論歐洲的“戰略自主”毫無意義。
然而,今天的情況與1945年大不相同。當時,美國是唯一的超級大國。今天,它有了一個同等量級的競爭對手——中國,以及一些重要的較小的國家,特別是印度和土耳其。
這場衝突不會有贏家,唯一將顯現出實力得以增強的國家是中國。然而,它現在面臨着展現全球領導力的挑戰,首先是幫助結束衝突,中國可以充當“真誠的中間人”,然後幫助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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