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洪波（湖北仙桃人。長江日報評論員，高級記者。）
當我在百度搜索欄上打出“加拿大”和“學校”兩個詞，搜索提示就會出現“遺骸”這個聯想詞。1300具無標記的兒童遺骸，是原住民寄宿學校已被發現的屠殺印記。
在原住民“融入主流文化”，或者説外來白人的價值成為“主流文化”的路途上，原住民失去了大量的人口。因為人口的大量喪失，原住民變成絕對的零星存在，於是他們的文化就更符合“非主流”的特徵了。為了成全這種主流與非主流的定義，原住民及其兒童的大量消失成了必要，而且，這也是歷史的事實。
在時間的面向上，原住民的大量消失，伴隨着文明與野蠻、先進與落後、進步與矇昧的定義。時間的軸線，與文明的線索結合，使時間不再是單純的時間，而成為生與死的界線，文明興而野蠻衰、先進生而落後死、進步存而矇昧亡。
從對時間的自然認識來説，人們很容易產生的一種傾向，就是認為過去是時間上的消逝，屬於曾經存在而又不存在，代表着死亡與回憶；未來屬於正待存在的不存在，代表着孕育與希望；現在則是以未來為取向的送舊迎新實踐。
在現代化視野下，被重新認識的時間，強化了在現代化標尺表上的價值排序，文明、先進、進步不僅是現實力量，而且代表着現實的存在合法性，代表着走向未來的資格；而野蠻、落後和矇昧，則代表着現實合法性的喪失，代表着被拋進過去的結局。這樣，當文明、先進和進步面對着野蠻、落後和矇昧時，不僅憑現實力量就足夠戰而勝之，而且把掃滅後者視為理所當然的正義。
“發現美洲”而不叫登臨美洲，後面是一個巨大的先進本位的邏輯。美洲原本就有數千萬人在那裏，何待發現？所謂發現，只是美洲之外的人對它不知道，但發現一詞，就像美洲大陸原本空無人跡一樣。而自從“被發現”以後，美洲原住民之所以人口大量減少，除了他們拳頭不敵對手，還因為對手不僅擁有這種力量，還擁有支撐投放這種力量的“文明理念”，認為清除原住民算不得什麼罪惡。
這樣的“文明理念”，可以驅使先進一方佔土掠財，可以驅使“進步”一方販賣奴隸，可以驅使“文明”一方把其他人當動物來研究。推廣文明，可以使用任何不文明的方式，消滅野蠻，可以使用野蠻的辦法，而整個進程，還被稱為“文明”。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的歷史，就是這樣做的。
我們可以看看，從“地理大發現”以降，西方文明應該説是不無發展的，工業革命、啓蒙運動、人權宣言、共和體制，都是巨大的發展，先發現代化國家雖然也有過資本壓榨的殘酷，但總體而言，人的處境是不無改善的，然而，全球化過程中那些落到殖民地處境的人民，遭受到的就不是越來越“文明”的對待，反而是越來越深重的災難，乃至到處產生了種族危機。
演化的觀念，與進化的觀念，並不相同。今天，人們更慣於使用進化的説法，彷彿自然史有着某種目標，整個自然的發展，為的就是萬物靈長的出現，人不是演化的結果，而是自然的目的。以此為標準，演化史就是自然向着人而接近的歷史。在進化的觀念從自然引入社會，形成“社會進化論”之後，殘酷的屠戮也顯得正當起來。在進化的觀念之上，進步作為進化的主動加速和步頻加快，成為積極的追求。而在進步的路程上搶先，是謂先進。
從力量的擁有來説，進步、先進確實具有極大的優勢。然而，把力量正義化、價值化，則使得文明並不比野蠻可愛。冷兵器的殺戮，比熱核武器的殺戮，更花費時間；集中營的滅絕，比散在的滅絕更有效率。技術能力的進步、先進，原本是工具，但被當成價值目標之後，現代化的荒誕一面也暴露得很充分。在生存的時間線上，先進抹除落後，不僅技術上輕而易舉，而且倫理上信手拈來，多少古老的文明被消滅，除了被滅絕者自己，傷心者幾人？“落後就要捱打”，打人者認為天經地義，被打者也可以不是以之為痛苦的教訓，而是接受這樣的命運，在被屠戮和奴役的人羣中，甚至還會產生文化、人種上的自殺意識，認為自己的文化和種族就不配存活。這也是現代文明在一些地方產生的自輕自踐的標本。
自然史到底是演化史還是進化史，要看我們站在何種位置。從人的角度，就是生物向人的一步步進化。但人是否終結了進化史？倘若沒有，會不會進化出比人更智能的物種，就算地球上沒有這種可能，宇宙中更智能的物種把人類消滅是否天經地義？就算地球演化不出比人更智能的物種，如果產生不利於人的生存環境，從而使人萬劫不復，是否意味着自然的失敗？
何謂進步，何謂先進，當我們把這些概念從技術概念、力量概念變換為社會概念、人文概念時，是否還可以像看待新技術取代舊技術、埋葬舊技術一樣，認為那些與技術力量強大的一方不同的文化、生活，都應當被剿滅呢？社會進步的標準，遠不像技術進步那麼簡單，人的進步更加複雜，什麼樣的生活代表着未來，就算不代表未來是否就只能面臨被消滅的命運？是把時間還回給人們自身，還是讓技術先進分子、力量強大分子來把“落後”者從時間中清除出場，殖民主義者給出了一種回答，從諸文明史到“世界史”的序章書寫，既無可阻擋又野蠻殘酷。加拿大原住民住宿學校的千具骸骨，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縮影而已。
直至今天，那些製造了原住民大量消失的人，是否已經“文明”起來了呢？看起來，情況似乎好一些了，至少他們表示這是悲劇。但他們繼續高高在上，似乎站在了歷史的終結點位置，拿到了時間停止器一樣，價值文化和生活方式要與他們對標，而且一切到他們那裏截止了，或者這裏送炸彈，那裏搞封鎖，或者為送炸彈和搞封鎖助威出力。
【編輯：戴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