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2700萬聾人發聲 對話“中國首位聾人律師”譚婷:為社會而活

“中國首位聾人律師”這個標籤,將公眾的視線聚焦在28歲的四川大涼山女孩譚婷身上。

——正常應試者通過率僅10%左右的法律職業資格考試,這個早在8歲即失聰的女孩,只用了三年時間:2018年,差10分;2019年,差4分;2020年12月,譚婷終於成功了,成為全國目前唯一通過法律職業資格考試的聾人。

為2700萬聾人發聲 對話“中國首位聾人律師”譚婷:為社會而活
▲譚婷

在法律之外,譚婷喜歡攝影,喜歡舞蹈。她的社交賬號上有很多聾人,平日裏,他們有什麼問題都會找到她,她則免費為他們提供諮詢,還會用豐富的表情和手語來做普法視頻。

在與紅星新聞記者交流的過程中,譚婷用線上打字的方式完成了採訪。她喜歡開玩笑,喜歡探討法律事件,時不時發來自己模仿其他人的表情包,還會用打字的方式來講四川話——幾乎整個採訪過程,記者都感受不到她是一位聾人。

譚婷説,她希望能用自己學到的法律知識幫助聾人朋友,也希望自己的經歷讓社會更理解聾人。

以下是譚婷的自述:

從正常人到聾人:

因中耳炎失聰,在特殊教育學校跳級兩次

我1992年出生在四川大涼山的一個小鄉村中。上小學的時候,大概八歲左右吧,我不幸患上了中耳炎。醫生用銀針為我診治,第一次打了銀針後,我一覺醒來發現聽力模糊了,但是還能聽到聲音、能分辨對方説的是什麼;那個醫生了解到我的症狀,又給我打了銀針,這一次打得更多,耳朵背後和手腳都插了銀針,然後我就完全聽不到聲音了。

那時候我很害怕。在這之前,我還是一個可以聽到世界上各種聲音的小女孩,一下子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我身邊的小夥伴見到我就跑了,不和我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她們覺得中耳炎會傳染。但是其實那時候我已經沒有中耳炎了,只是失聰了。

雖然家庭經濟情況很差,但我失去聽力後,父母還是借錢帶我去了很多地方醫治。西安、昆明、攀枝花都去過,診斷結果是神經性耳聾,沒有醫治方案。

那時的我還沒有系統接觸過普通話,也沒法聽到別人説話,時間長了,連怎麼説某些詞語都不知道了。

我大概輟學了5年左右。後來我重新上學,但只能在特殊教育學校讀書。不同於義務教育學校,在特殊教育學校,聾人的初中教材,僅僅相當於義務教育教材小學三、四年級的知識水平,甚至比那個更單調。而且文化課沒有義務教育學校教得那麼全,地理、歷史、化學這些科目我都沒學過。

學校是封閉的寄宿學校,一般情況下不讓出學校大門。我上學的時候,學校沒有口語康復訓練這些活動,在學校一直用的是手語,我的音帶就慢慢退化了,説起話來不僅不清楚,還很吃力。

從西昌特殊教育學校到樂山特殊教育學校,從二年級跳級到五年級,又在七年級讀完後跳到了高一。這些課程對於當時的我來説並不容易,只能利用課餘時間和假期時間自學補起來。

但是特殊教育學校會比較重視藝術類課程,也是在樂山特殊教育學校,我第一次接觸舞蹈。2013年,我通過高校單招考上了重慶師範大學特殊教育信息與資源專業,大學期間我參加了重慶夢翔殘疾人藝術團,獲得過第九屆殘疾人文藝匯演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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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浸於舞蹈中的譚婷

小時候我學過一點拼音,因為沒有接受過完整的口語康復訓練,後來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讀音。現在我會把手機字體調成帶拼音的格式,有拼音會更有利於閲讀或者學習。我可以通過“語音轉為文字”的軟件和別人溝通,如果夠標準的話,輸入法就能準確翻譯出對應的文字,説得不標準就練到標準為止,有時候會練得嗓子腫痛。

被拒絕的聾人:

“刻板印象”要靠羣體自己慢慢扭轉

大多數人可能覺得盲人就是去做按摩,類似地,外界對盲人也有一套刻板印象:不瞭解聾人的人,可能會認為聾人只是跳舞比較厲害,或者只能在工廠做體力活……

其實在聾人這個羣體裏,很多人都不太喜歡“聾啞人”這個稱呼——因為大家覺得聾人只是聽不到,但是可以發音,並不存在“啞”。有些聾人不會説話的原因之一是受到聽力的影響,但是通過正規訓練是可以發音甚至説話的。

但這些刻板印象就像烙印一樣“打”在我們身上。很早以前,我不敢在公共場合比手語,因為周圍的人看到我們比手語,就趕緊保護好自己的包——而這些刻板印象,要靠我們聾人自己慢慢來扭轉。

就我的觀察,目前能接納聾人的行業並不多。我有一位聾人朋友,設計感很好,計算機能力也不錯,HR看了簡歷很滿意,但是面試時發現她是聾人,不太滿意,委婉地拒絕了她。

我畢業後不久,在網上看到了有關唐帥律師的報道,被他事蹟感動了。唐老師是“中國手語律師第一人”,作為一名專職律師,他為聾人提供法律服務。

後來看到了他在網上的招聘,我就去面試,然後在2017年10月時順利到了律所。在律所,除了唐律師還有其他律師給我們上課,講課、自學和考試會穿插進行。除此之外,我還會接聾人有關法律方面的諮詢,協助唐帥律師辦理聾人案子以及相關的普法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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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婷錄製的普法視頻

之前和我一起來律所的一共有五位聾人,最後他們都走了,只剩我一個人堅持繼續考試。因為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格。和其他健全人考法考一樣,我也要“聽講座”,但是隻能找那些有字幕的講座,對着字幕一邊暫停一邊記錄。一天學十幾個小時,學到我頭暈想吐,甚至暈字,有時候一看到字就感覺眩暈。

我知道我的起跑線比別人低很多,也沒有系統地學習,但是我可以拼命。2018年(法考),差10分;2019年,差4分;2020年12月,我通過了,成了一名聾人準律師。我是國內目前唯一通過這項考試的聾人。

在律所,讓我感動的事挺多的。有一次,一個聾人大老遠來找唐律師諮詢,長途跋涉用盡了身上所有錢,甚至連吃飯的錢都沒了,唐律師就安排他去吃飯,安排他在自己家過夜,後來還給了他錢坐車回家。

當然,也有許多五味雜陳的記憶。曾經有一位來尋求幫助的聾人,我接待他的時候,他説自己已經找我們找了一年多、終於聯繫上了。我當時就在想,唐老師的報道比較出名,我們也有公眾號,也有快手號,偶爾也會發布普法視頻,為什麼聾人朋友找我們還這麼難?

有人説基本生活中看不到聾人,可是中國有那麼多聾人,2700萬人,我身邊到處都是聾人,我們居然真的那麼“安靜”。

“直接”的聾人:

不會説委婉表達,聽不懂“話中有話”

唐老師曾經和大家提到過“聾人思維”,這從手語表達上就可見一斑:自然手語的語序與漢語不同。比如,讓你形容滅火的畫面,用漢語説就是“滅火”,但形容給聾人的話,你得先用手勢打“火”,再打“滅”——因為看見火才能滅;反之,如果按漢語順序,先打“滅”,再打“火”,聾人可能覺得滅了的火又着了。

很多聾人使用的是自然手語,但有些健全人學習的是漢語手語,這就會造成一些理解障礙,甚至產生誤會。手語與漢語、英語、日語等屬於並列的語言,它有自己的語法規則。

再比如模擬一個見面場景,健全人看到我覺得我外形比較滄桑,我讓他猜年齡,他猜25,我説29,他可能會説“長得不像,比較年輕”;如果是一位聾人,同樣的情況,他可能會猜是35,我説29,那麼他會説“不可能,你看起來特別老”——但這並不是不尊重,他們心裏也不存在不尊重,一切不過是因為信息的侷限性。

健全人一路成長到現在,可以從旁聽大人、同學、同事、領導的發言中,學到很多東西,但是聾人的世界是安靜的,有些“委婉”的禮儀,是別人不會直接教授的。

比如去面試一個工作,老闆説“你回去等消息”,後續,健全人可能自己會衡量,要不要繼續等、會不會等來消息;但是聾人會一直等下去——因為在他心裏,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等一等等,消息就會來”。所以很多時候,對於“話裏有話”的情形,聾人很難學會、也很難理解,因為他們更多會直接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為2700萬聾人發聲 對話“中國首位聾人律師”譚婷:為社會而活
譚婷錄製的普法視頻

我們遇到過真實的案例,網上有陌生人加聾人為好友,告訴他“有急事,想借錢”,有時候,一些聾人沒搞清楚對方身份就借了。有些聾人文化水平不高,雖然網上有很多相關的信息,但是對於他們來説,就像“天書”一樣。

有一位聾人,別人幫她辦的結婚證,她自己不知道,“被”嫁給了一位健全人。那人一直家暴她,離婚起訴的時候,因為不識字,也不知道怎麼溝通,她的援助律師告訴她,起訴過但是敗訴了。其實我們看到文件上寫的是“撤訴”,然而她一點也不知道。後來在我們的幫助下,她才成功離了婚。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我的爸爸媽媽雖然只是沒讀過書的農民,但是他們的很多話讓我感覺很有智慧。我媽媽一直非常支持我的學習,為了和我溝通,她自己學會了認字。去年她病重時,我本來已經打算放棄第三次法考,但是媽媽告訴我,我要為社會而活,要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有能力的時候多為老百姓維權——可能是以前為我維權受苦受累的影響,讓她一直很支持我成為專業的律師。

如今媽媽雖然不在了,但是我會永遠記得她的話——幫助聾人朋友,也用自己的經歷讓社會更理解聾人。

紅星新聞記者 郭懿萌 藍婧 受訪人供圖

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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