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50多位老人眾籌買了一棟樓,一起養老,15年後,子女趕緊把父母接走

由 濮陽南煙 發佈於 綜合


葛隆村132號

到最後,葛隆村132號的白色二層小樓裏只剩下浦逸敏一人。

這意味着,她與其他老夥伴們一起抱團養老的15年結束了。這期間,因生活方式的分歧、疾病的困擾,50多位老人陸續離開這裏,也有人在此走完了生命的最後一程。

5年後,90歲的浦逸敏也搬離這裏,轉去有專人照料的養老院。這棟她和其他老人一起眾籌買下的小樓徹底關了門。

“房子越來越舊,我也會越來越老”,在養老院的浦逸敏一直放不下葛隆村132號,她想,要給這個“最後的東西”找個歸屬。


葛隆村132號

這棟位於上海嘉定外岡鎮葛隆村132號的房屋,原本是一家農村信用合作社。1997年,信用社搬遷,房屋閒置,打算以5萬元出讓。

彼時70歲的浦逸敏信佛,食素,和兒子家吃不到一起去,經常要自己單另做飯。在去葛隆村藥師殿燒香的途中,聽説信用社要搬遷的消息,浦逸敏冒出個念頭:“能不能和我的老朋友們住在一起呢,既方便大家誦經唸佛,住在鄉下還能節省開支。”

浦逸敏和與老友們説起這個想法:“我想辦個養老院,大家一起吃飯做菜,不依靠子女,相互陪伴。”

老人們想到自己生活中的不便:家中房子太小不夠住、兒子要結婚了自己沒有單獨的房子供小兩口結婚、自己吃素家人吃葷、兒女工作忙無暇陪伴感到孤獨……浦逸敏和老友們做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頗為大膽的決定:買下這棟樓來“抱團養老”。

他們眾籌了買房和裝修的費用,買下了葛隆村132號,一棟約200平米的小樓。

小樓被重新裝修,新加蓋了廚房和一間卧室,黃色的木質地板覆蓋了原先的水泥地,門框被刷成鮮豔的紅色,安裝了方便老人們上下樓梯的扶手。

1999年,包括浦逸敏和她丈夫在內的22位老人第一批住進了葛隆村132號。

他們在這棟小樓白色的外牆上掛上了一個金色牌子——“慈舟養老院(籌建辦)”。因為50張牀位的規模才能成為正規養老院,所以這塊只能叫“籌建辦”的招牌,一直掛到現在。

房屋冬暖夏涼,採光很好,閒時老人們坐在屋外的椅子上曬太陽,旁邊的自留地裏有他們種的蔬菜和月季。

浦逸敏退休前是名中醫,搬來葛隆村後,她每週去藥師殿義診,為村民免費量血壓、測體温、拔火罐、理髮、剪指甲。

日子久了,浦逸敏被村裏人稱為“活菩薩”。葛隆村132號的老人們也漸漸得到了村民的信任。村民會專門把造房子鋸下來的木頭、割完稻子的秸稈給他們送過來當柴火燒。

葛隆村約有500餘户人,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從村頭走到村尾。千禧年後,村子裏的人口外遷,村中“空心化”嚴重,很少見到年輕人。這些“城裏來的老人”,曾讓村民們感到好奇,也讓村幹部頭疼:“怕他們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引進來,畢竟是外鄉人,我們還是有所提防的。”時任葛隆村村副主任的陳偉明説。

觀察兩三年後,陳偉明打消了疑慮。每當他經過“慈舟養老院”時,常看到老人們在門口曬太陽、聊天,屋子也收拾的很乾淨,有時村民也會來這裏問診。陳偉明還了解了老人們的身份背景,“基本上都是‘文化人’,有退休的醫生、會計、工人,都是吃國家飯的。”


慈舟養老院十週年合影


“自給自足”的養老

千禧年來到時,葛隆村132號的老人們還很健康,有發不完的光和熱。

他們可以上上下下爬梯子拿儲物櫃裏的東西,不覺得吃力;他們還可以自己種菜,到公路邊的田裏砍柴,一起用土灶燒柴火飯;養老院裏有誰有個頭疼腦熱,浦逸敏可以給他看病,其他老人幫忙照顧。老人們的生活也不僅僅侷限在村子裏,他們時常會乘大巴去周邊的景點遊玩。

雖然不少老人都裝着假牙,但並不妨礙他們享受各樣美食,如吃柴火飯燒出來“嘎嘣脆”的米飯鍋巴,還有門口那片自留地裏種着的各類蔬菜瓜果,黃瓜、西紅柿、茄子、絲瓜……想吃了就在門口的自留地裏摘,沒有的可以走10分鐘去村口的菜市場買。

養老院內的生活很規律,老人們通常早晨4點半起牀,上早課,5點半洗漱,6點吃早飯,買菜,洗衣服。那時還沒有廣場舞,種菜、打坐唸經、串門就是他們的娛樂方式,時常他們也會結伴走5分鐘的路到村中的藥師殿裏為家人求平安。晚上9點過後老人們開始休息。

老人們退休後生活漸漸充實,不似以前回到家時要面對空蕩蕩的房屋,和子女交流時還要擔心是不是佔用了他們寶貴的時間。

他們似乎可以從那種被動的、擔心拖累子女的老年生活中逃離出來,過上一種自己選擇的“自給自足”的生活。

浦逸敏只有一個兒子名叫朱建偉,今年65歲,他有一個獨女,家中曾為了女兒在市區的工作賣掉了嘉定的中套房子搬到上海市區,換了一個40平米的小套房子,後來女兒出國定居瑞士,夫妻倆繼續住在這套房子裏。如果浦逸敏回到兒子家,兒子就要睡沙發。

也有的老人要來這裏安放自己的精神寄託。

今年92歲的徐鳳英是最早住進、最後搬出慈舟養老院的老人之一,女兒給她和丈夫在上海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徐鳳英在71歲那年住進慈舟養老院,她的丈夫退休後喜歡給人修家用電器,兩個人對生活寄託的方式不同,徐鳳英選擇搬到鄉下吃齋唸佛,丈夫繼續留在城區裏給人修電器,偶爾去鄉下看她。

在徐鳳英的女兒看來,這個村子裏的養老院看起來條件雖然沒多好,但卻是母親的精神寄託,“平時誰家有難了大家都想着去幫忙,誰家的老人過世了就為他們唸經,為家人祈求平安。”


慈舟養老院的賬本


“規矩”是粘合劑也是離心針

浦逸敏是葛隆村132號的主心骨。她從一開始就為住在這裏的人立下了規矩:身體健康、子女在本地、不計較得失……

浦逸敏年輕時家境很好,20多歲隨姐姐和姐夫從無錫江陰來到上海嘉定工作。退休後,她的工資有7000元左右,但是她的節省是出了名的。

慈舟養老院裏老人們的牀頭燈只有1瓦,幾乎不跑電。浦逸敏一個人時從來不開空調,她覺得“太費電,有罪”。洗臉時,她只用手掌大的手帕擦洗,從不用大毛巾。需要熱水的話,就用燒飯後土灶裏的餘燼來熱。給大家做餃子時,浦逸敏也不用子女送來的電動攪拌機,而是用最原始的辦法——用臼一點一點去舂毛豆。

老人們在她的影響下,有的寧肯多走一站路也要省下一元公交車錢,等到募捐的時候捐給別人。為了省自來水的錢,他們讓人在院外幫着挖了一口井,吃飯、洗衣的水都從井裏挑。日子久了,井裏也掉進了不少生活物品,至今,井底還漂着眼鏡和筆。

慈舟養老院的空調或是外界捐贈,或是老人們的家屬買來的,但空調開不開都是浦逸敏説了算,“不太熱就不開了,如果不這樣省的話,有些後加入進來的老人經濟水平不如我們,就會覺得這裏費的錢太多了。大家經濟水平不一樣,只能劃一條最低的消費水平線。”

養老院最初的開支只需每人每月交100元,那時全院每月的支出也不過500元,剩餘的錢下個月繼續使用。慢慢地,因為物價上漲和人員流失,每人每月的費用漲到500元、800元。

浦逸敏曾經和丈夫朱振良一起記錄養老院的帳目,每週會在牆上公示,老人們從未因為賬目產生懷疑和糾紛。第一批住進養老院的老人陳季芬説:“本來每月交的就不多,大家還很節省,有的時候浦逸敏還會自己墊錢去買一些蔬菜水果,這個時候都是不記在賬上的。”

老人們樂於捐款,汶川地震捐了6萬元,印尼海嘯捐了3000元,看到有大學生患癌症的新聞也要捐,他們認為這是“修德”。

不管是慈舟養老院的老人,還是老人的家人,他們都知道,浦逸敏就是這裏的規矩,她的話就像是“聖旨”一樣,其他老人整齊劃一地聽她的,並能安住其中,自得其樂。

2010年前後,葛隆村村民劉彩珍曾為慈舟養老院做過兩年的飯,每月能收入300元錢。劉彩珍家中兩個女兒都已完婚,平時家裏冷清,看到養老院裏熱鬧也加入進去,在她看來,院裏的主心骨浦逸敏,“人非常好,就是脾氣急了點”。

有的時候油放多了或是飯煮多了浦逸敏會直接指出:“不行,太多了,浪費!我們要惜福。”時間久了,劉彩珍與浦逸敏往來漸少。

住在慈舟養老院的老人有的也離開了,他們想換一個不那麼“清苦”的環境。浦逸敏對於要走的老人也不挽留,“既然不適合待在這裏就不強留,你來我歡迎,你走我相送。”

2015年,葛隆村132號只剩下3個老人,老人們的身體也不似以前硬朗,他們提不動重物,走路也越來越慢,需要請人來做飯。這又成了一個難題,專門從外面請人來做飯一個月要5000塊。後來,他們從隔壁村找到的一個阿姨來做飯,一個月付2000元工資,但是做了兩個月,阿姨有事也回家了。

從葛隆村132號搬走後在養老院裏生活的浦逸敏


疾病抽乾了抱團的力氣

在葛隆村132號的二層小樓裏待的時間越久,老人們就會愈加頻繁地去面對那些躲不過的問題——疾病和死亡。

浦逸敏晚年的伴侶朱振良在她年近七旬和她走到一起,那時的浦逸敏容易骨折,朱振良説:“我想照顧你,我能照顧好你。”

兩人相攜度過了近10年的晚年時光,但是當浦逸敏身體好了以後,朱振良的身體又開始急轉直下,因患類風濕關節炎,他每走一步都疼,服用的激素藥物使他全身浮腫,反而需要浦逸敏去照顧他。

2004年,朱振良過世。

也有老人在睡夢中離世,第二天大家去叫的時候發現叫不醒了。

有的老人眼睛漸漸看不清,甚至看不見了。今年92歲的老人徐鳳英便是這樣,看不清東西后,她經常摔倒在養老院。她的女兒常在半夜接到其他老人打來的電話,“你媽摔倒在衞生間了,你快過來”。她驅車10公里來到葛隆村,送母親去醫院,那時徐鳳英的額頭上已經腫起一個大包。

徐鳳英的女兒每週都會去村裏看望母親,那些老人們一般不會給她打電話,每次看到母親的老朋友打來電話她都會“心驚肉跳”。那次入院檢查後,徐鳳英沒有大礙,回女兒家住了兩天之後就吵着要回到鄉下。

2015年夏天,徐鳳英再次摔倒,女兒不放心讓母親再回到葛隆村了。三番五次的摔跤讓慈舟養老院的老人們也擔心了起來,他們勸徐鳳英回家好好休養。

後來,徐鳳英搬到了一家醫院的老年康復中心生活。她常會擔心“自己明天就要沒有了”,那種恐懼使她緊張,皺着眉。

徐鳳英搬走後,葛隆村132號就只剩浦逸敏一人。

同村的88歲老人姚培芬偶爾會去和浦逸敏作伴。三個月後,患有阿爾茨海默症的姚培芬交流越來越困難,有時,姚培芬會絮絮叨叨説很多,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説過的話,有時又端着凳子在家門口望向一處,很長時間不説話。她也不再去找浦逸敏了。

2016年,兒子兒媳從上海市區搬去30公里外的葛隆村和浦逸敏一起住了9個月。那段時間裏,兩個60多歲的人照顧着一個90歲的老人,也感到吃力,加上浦逸敏的兒子患有早搏、高血壓等疾病,兒媳有冠心病,心臟打過8個鋼釘,兩人最後還是考慮將浦逸敏送往專業的養老院。

“老人能抱團養老的時候都是身體健康的時候,誰有病了,一個電話就可以打給兒女來接,但是一個人生活在這裏的話跌倒了都沒有人扶,怕出什麼危險。”浦逸敏的兒子朱建偉説。


2020年6月,浦逸敏和老友們將葛隆村132號捐給葛隆村(中間為浦逸敏)

“這是我最後的東西”

2017年3月2日,浦逸敏也要離開葛隆村132號了。

先於她搬離這裏的老夥伴陳季芬來送她,浦逸敏覺得心裏好受些,“1999年來的時候,老人們紛紛被兒女送來,那時候是熱熱鬧鬧地一羣人,可是現在只剩下我在那裏了。”

浦逸敏依然很捨不得這裏,但又很心疼兒子和兒媳身體不好還要照顧自己,所以在看到兒子為自己聯繫的養老院後,她沒有什麼異議,“那裏環境好,離市區近,兒子來看我也方便,我不會講普通話,在那裏大家都説上海話,交流起來蠻方便的。”

2050年我國60歲以上老年人口的比重或將達到 35%-40%,成為世界上老年人口最多、人口老齡化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在設想如何安放自己老年生活時,抱團養老似乎已成為一種無奈卻又“美好”的想象。

在葛隆村現任黨總支書記陳學鋒看來,慈舟養老院的抱團養老是一個奇蹟,“他們能堅持這麼長時間,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大家都信服的人在管理,有感情基礎,大家不怎麼計較付出,甚至以付出為樂,這很難得,但也很難被效仿”。

7月底,在嘉定雙善養老院內,正值酷暑時節,93歲的浦逸敏穿着藍色的汗衫,裹着一牀厚厚的紅色繡花的被子窩在椅子裏,她説:“年紀大了,怕吹風,有關節炎,怕痛。”

浦逸敏解開緊緊綁在雙腿上的棉被,黑色的繡花長裙下還包裹着兩層黑色棉褲。此時的浦逸敏早已不像剛住進葛隆村132號時那般有精神,但還是見人就温和地笑,稀疏的銀白色頭髮還是被打理的紋絲不亂。

她常會懷念以前的日子。關於葛隆村132號,她還放不下。

浦逸敏覺得自己的日子越來越少,怎樣處理好大家當年眾籌買的房子,成了她不得不去考慮的問題,“還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去做,房子不住人會越來越舊,我會越來越老”。她跟幾個老人提議把一起抱團養老的慈舟養老院捐給村裏,大家都同意。

“為了養老服務把它捐給村裏也算是圓滿了,一輩子大大小小的錢都捐出去了,這是我最後的東西,死了以後帶不走的,不如去發揮它更大的價值。”浦逸敏説。

2020年6月,葛隆村132號又迎來了久違的老夥伴。村委會為老人們舉辦了捐贈儀式,在那棟白色的二層小樓門前,浦逸敏和四個曾經在這裏生活過的老人以及村子裏的人一起合了張影。

至今,1999年最早一批住進葛隆村132號的22個老人中有一半過世。

交出房子的鑰匙時,老人陳季芬又像浦逸敏從這裏搬走的那天一樣偷偷抹起了眼淚,浦逸敏跟她説:“房子又不是沒有了,想家的時候還能回來看看,記住葛隆村132號,它就永遠在你心裏。”

現在,“慈舟養老院(籌建辦)”的金色牌子還掛在葛隆村132號的門前,養老院的名字是浦逸敏對抱團養老的理解:“慈舟共濟,風雨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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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北青深一度

編輯:申鵬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