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上酸菜】時衞東文選《 汪塘·母親》

【花花上酸菜】時衞東文選《 汪塘·母親》
作者簡介

     時衞東,江蘇泗陽人,年輕時文學夢想,後受庸俗的生活所累,擱筆。年老時,為豐富晚年生活,近兩年開始再創作,多次網絡平台獲獎,並重上省級刊報。

汪塘·母親

            時衞東

   

     上世紀四十年代,母親裹着小腳,作為李口鄉崔陳村開明地主劉家的閨秀,下嫁給鄰村時大莊一個幹革命的窮小子。

    父親從祖代單傳的老宅子中走出迎娶母親。

    地處蘇北平原鹽鹼窪地,本來就沒有收成,日偽還常來掃蕩。爺爺病逝早,母親和奶奶搶收後,就帶孩子去“跑返”躲藏。她生下的孩子有四個不幸夭折,能活下來的多數是解放後出生的。

     新中國遭遇三年自然災害時,我出生了。記事時的稀飯,像那汪塘雨後的渾濁泥水,照出人影,有的人家連野菜都吃不到。

    母親用完最後一口奶,就用門口汪塘的水,養育我們全家。汪塘的形狀似水瓢,也像一個面朝下的孕婦。

    那時,我家用小樹枝編織成簡易院子,前面有條小路,依着菜園,通向下面的汪塘,然後踅向東邊村裏小學。

    老師教我們唱歌:魚離不開水,瓜離不開秧,小孩離不開爹和娘……我唱給母親聽。母親很開心,那笑容成為我記憶中永恆的經典。

【花花上酸菜】時衞東文選《 汪塘·母親》
到梅雨季節,連下幾天雨,挑來汪塘的水會渾濁,母親用明礬讓缸水沉澱。不下雨,地上就會冒出一片片白花花的鹽鹼。天很熱,一家人就到屋前簡易涼棚下吃飯。母親面向外坐着,她看到有人去汪塘釣黃鱔,擔心踩壞蘆葦,不惜吵架,也要攆走他們。農村人要靠蘆葦編織草蓆,蘆葦花編織草毛窩鞋。這個汪塘屬於她和她的孩子。

青菜園子,襯映着母親一縷縷灰白的頭髮;一顆顆稻穗,也像母親的腰一天天彎下。

我參加縣裏集中的高考復讀班,常遇到週末下雨。母親一個人,年歲已大,就把上衣敞開,坐在前屋,一邊用芭蕉扇扇風,一邊等着我穿過雨襠回來。如果雨下個不停,她會扇一下身子,扇一下雨。當我從她扇開的雨襠回來時,母親會高興地笑着。像見到風雨後的陽光、彩虹!

當我看到母親的乳房,像汪塘邊枯樹上掛着乾癟的絲瓜,在風口下晃動時,我想哭。母親露出羞赧的笑,説:我又看到你幼時想吃奶的眼神。之後,就把衣服紐扣一個一個扣上。

後來,按國家政策,父親可以安排一個子女頂職。四個姐姐都嫁了軍人,有的已隨軍。大哥出過麻疹,舅舅怕他不好找媳婦,替他辦了亦商亦農手續,在糧站工作。大我三歲的小哥留級到我的班裏,怕上中學推薦不到他,就早早下來種地。我把這機會讓給他去供銷社上班。父母很欣慰,對於他們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

問題是我考不上學校怎辦?母親經常問自己,她深怕對我有虧欠,就百倍呵護。那時,沒有現在打工這一説。我經常看到汪塘邊謝頂父親和落髮的母親一前一後忙碌着。此時,出現三個夕陽,一個在西邊天上,兩個在眼前農田裏。

我第四年參加高考,母親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你扛進大學,她時刻保持着要扛我走的姿勢。

天隨人願,母親懸着的心落地了。

在校時,我想着這以後,我們兄弟姐妹七個,正好剪來天上的七色雲彩,掛在二老的上空,讓母親手握遙控器,要太陽有太陽,要陰涼有陰涼,得風得雨。

畢業時,我一個農村的孩子分配到縣城,沒條件把他們二老帶到身邊,就由在農村的嫂子照顧。

節假日,父母也不出去遊玩。他們整天看到的,便是汪塘岸上的樹,新枝變老枝,老枝孕新芽,還有一小片一小片綠的希望;坡上的蘆葦,盡情綻放一茬又一茬,每年都在素描着風的樣子,或訴説着汪塘的春秋;各種各樣的小魚成羣結隊,自由自在地巡遊,你方唱罷我登場,藏進岸邊草叢去談情,説愛,咬子,產卵。特別是那鯽魚魚肚,鮮嫩白亮,在夕陽餘輝映照下,很像母親那年輕時的乳房……

父母“最浪漫的事,就是一起慢慢變老”,那十來年很快地過去。

父親病世,最早和母親相依為命的人走了。她人生的夏季雨季也結束了。母親經常發呆或鬱鬱寡歡。她離不開父親,還是大病一場。我們把母親從鄉下帶到了城裏,中、西醫院逐個看,就是確診不了病因。母親反覆唸叨一句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孩子他爹離開了孩子他娘…… 我們只好一邊耐心替母親醫治,一邊開導。終於讓她從父親去世的陰影裏走出來。

在她最後的兩三年,母親患上老年痴呆症,裹着布的小腳改穿襪子,仍然閒不下來。一次疏忽,她摸出去,聽説一輛公交車路過時大莊,就上去了。我怎麼也找不到,幸好老家人發現她坐在汪塘邊發愣,自言自語,水呢?魚呢?自然少不了被她改編的我唱給她的那首兒歌。

母親讓鄉野的微風盡情疏理她最後的思維。

我們知道,此時母親心裏最想找回的是她和父親最後廝守的那段幸福日子。

在母親八十六歲那年,不知為什麼,她那又稀又細的白髮,已不再盤繞。站在被我鎖上的也是簡易的院門口,看我上班下班。巷風吹來,我又彷彿看到小時放學時,汪塘邊的炊煙裊裊升起……

一次不小心的摔倒,一直彎腰拄拐的母親,再也沒有站起來……

大年三十晚,年近古希的大姐兩口子,從勝利油田風風火火地趕回到母親的身邊,一聲“媽媽”的叫喊,大家都看到昏迷幾天的母親流出了淚水。原來母親在等齊她的每一個孩子,骨肉分離、告別。

現在回去,仍能看到那片很小很小汪塘,因為常年沒人護理而塌陷,儼然母親年邁時乳房的模樣。

汪塘、母親,一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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