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阿富汗形勢發生突變:塔利班進入該國首都喀布爾,宣佈“阿富汗戰爭業已結束”,將尋求權力的和平交接。喀布爾政府方面,在總統加尼辭職後,阿富汗民族和解高級委員會主席阿卜杜拉和前總統卡爾扎伊等人成立協調委員會,尋求與塔利班就該國形勢和政權安排問題談判。
接下來,阿富汗可能迎來怎樣的政治形勢和政權安排?這個多年來保受戰亂之苦的國家,真的可以從此告別混亂嗎?一個塔利班主導的阿富汗政府,是否能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又會對地緣格局產生怎樣的影響?塔利班“與恐怖組織切割”“允許女性受教育”等承諾是否真的能夠實現?《環球時報》記者16日採訪多名南亞、中亞領域專家,對阿富汗局勢走向進行深度分析。
阿富汗新政府將採取怎樣的政權安排?
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南亞研究所副所長王世達16日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在未來的政權安排上,阿富汗可能成立以塔利班占主導地位的政府,塔利班成員和支持者將在其中佔大多數。
他認為,考慮到上世紀末塔利班完全壟斷政權曾引發各方強烈反彈的教訓,預計塔利班不再會尋求徹底壟斷政權。新政府或將同時容納塔利班的外延力量、非普什圖力量和地方實權派。在政府產生方法上,大概率將不會像2001年後兩任阿富汗總統那樣通過選舉方式產生。
蘭州大學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對《環球時報》記者分析認為,此次塔利班向喀布爾推進速度如此之快,其中一個原因是在推進過程中曾與少數民族和地方軍閥達成協議,因此,這些力量沒有進行抵抗。在這一背景下,在阿富汗未來的政權安排中,塔利班大概率將和少數民族力量和地方實權派軍閥分享權力。
塔利班拿下喀布爾,阿富汗的混亂結束了麼?
王世達認為,塔利班和政府軍的戰爭將告一段落,但阿富汗局勢不會因為喀布爾被塔利班控制就一勞永逸,這是由阿富汗獨特的部族政治現實所決定的。
他介紹説,阿富汗有四大主體民族,而各民族下又有複雜的部落、氏族。以主體民族普什圖族為例,其下分為5個部落聯盟,在此之下又有350個多個部落,部落之下又分為部族、氏族和家庭。普什圖人處在由家庭、氏族、部族、部落以及部落聯盟等構建的同心圓架構中,效忠程度從內而外依次遞減。這一現實意味着阿富汗內部的族羣、部落矛盾錯綜複雜,始終存在。
他表示,阿富汗境內哈扎拉人、烏茲別克人、塔吉克人的民兵武裝依然存在,儘管現在尚未暴發大規模的抗爭,但如果接下來圍繞政權安排的權力與利益分配協調不好,矛盾衝突也很容易爆發。
這名南亞問題專家同時指出,阿富汗的外部環境同樣複雜,它處在亞歐大陸的核心地帶,與東亞、南亞、西亞、中亞均接壤,很多域外力量深度介入阿富汗局勢並擁有代理人,如何平衡不同地區國家的關係,會直接影響到阿富汗內部的穩定。
塔利班“允許女性接受教育、出門工作”等“温和化”承諾能實現嗎?
朱永彪對《環球時報》記者指出,塔利班高層在有意識地強調,接下來會走相對温和的意識形態路線,但是,塔利班的“温和化”或許和國際社會理解的有一定出入,程度也會有限。比如塔利班承諾允許女童接受教育,但他們所説的“教育”到底是國際社會理解的世俗教育,還是“女版宗教學校”?都還是未知之數。他認為,塔利班不太可能大幅度修正自身意識形態,因為這是該組織的生存基礎,如果大幅背離,組織本身容易瓦解或取代。
不過,朱永彪認為,塔利班對政府軍進行嚴酷報復的可能性很低。此前,很多人認為塔利班的組織有一定鬆散性,高層對中下層的控制力有限,但從最近戰場的表現來看,塔利班對其中下層的控制力和影響力比人們預計的要強,高層的命令大部分得到了執行。一些地方被報道出現了比如指揮官未聽高層指令、對政府軍報復的行為,但目前來看,這種情況並非大規模和普遍的。
而王世達認為,塔利班的目標是在阿富汗恢復酋長國體制,實施伊斯蘭教法統治,這一點沒有太大疑問。但對於伊斯蘭教法存在多種解釋,塔利班尋求建立的“伊斯蘭酋長國”體制到底會是什麼樣,將受到多重因素博弈的影響。
他解釋説,一是塔利班內部有不同的派系,上層和下層對“伊斯蘭體制”的理解存在不同。塔利班高層主要成員是1996年攻佔阿富汗首都喀布爾之前就加入的塔利班老兵,多為宗教學校的畢業生,由於在多哈和包括西方在內的國際社會長期接觸,立場相對開明;但與此同時,塔利班的中下層指揮官大多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實施軍事行動的地點一般就是自己的出生地,他們的思維具有較強的閉塞性,也帶有更多極端主義色彩。上下層的博弈將影響到未來阿富汗體制的成色。
二是要看國際社會與塔利班的互動。他表示,國際社會對阿富汗政權的期望值,將影響到塔利班未來的選擇。如果新政權極端和保守色彩過於濃郁,將使大量國家不願承認該政權的合法性,這與塔利班希望得到國際承認的意願不符。
塔利班主導的阿富汗政府,會得到國際社會的承認嗎?
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高級研究員周戎16日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國際社會是否承認塔利班主導政權的合法性,將主要取決於塔利班在自身軍事佔據優勢的情況下,如何與政府軍和阿富汗各派勢力互動。如果塔利班試圖單純靠軍事壓力讓其他力量屈服,很難得到國際社會接受,而如果能採取和解的方式,對各方各派人物以禮相待,那麼它則可能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
他認為,塔利班下一步的計劃並不是殺戮和破壞,而是希望建立一個新的、由塔利班主導的國家。因此,它的目標是尋求國際承認,並在此基礎上尋求國際援助,因此它不希望和中國、俄羅斯等從未敵對過的國家搞壞關係。
而王世達則認為,如果局勢不發生徹底扭轉,承認阿塔政權合法性會是大勢所趨,但大部分國家應不會急於確認這一點。美國人在阿富汗問題上顏面大損,在這個問題上會非常猶豫,需要塔利班給予其更多的利益交換。而印度雖然不樂意,但最終大概率也會承認新政權的合法性——事實上,印度外長蘇傑生已多次前往多哈與塔利班領導層會面商談。
阿富汗“變天”對地區地緣政治格局有什麼影響?
朱永彪認為,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阿富汗的變局對中國既有積極影響,也有負面因素:一方面,美國從中國的鄰國撤軍,威懾中國的戰略失敗,中國的安全壓力減少,在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毫無疑問對中國有利;另一方面,美國從阿富汗的泥潭中抽身,儘管過程“灰頭土臉”,但也甩下了一個包袱,未來精力或將更集中於對付中國。
他同時表示,阿富汗形勢突變也將影響地區地緣格局:印巴緊張關係或將進一步升級,而巴阿關係或將從互斗轉向平和;中亞國家的安全壓力會增加,進而會增加對俄羅斯的依賴;對於伊朗來説,影響同樣是雙重的,美軍的撤離使伊朗安全壓力減少,但作為什葉派的伊朗也不願意看到遜尼派的塔利班過於坐大。
周戎則對記者表示,儘管美國和塔利班曾有協議,塔利班也尋求得到美國的承認,但雙方的仇恨依然很深。在此背景下,美國未來勢必會把“丟失阿富汗”的責任“甩鍋”到巴基斯坦頭上,巴基斯坦將面臨更大的外部壓力,美巴關係也將遇到更大挑戰,巴基斯坦在中美的“天平”中將更加倒向中國一方。
外籍“聖戰”分子將會在阿富汗繼續存在,甚至勢力坐大嗎?
王世達告訴《環球時報》記者,這一風險不能小覷。聯合國最近一份報告披露,此次塔利班攻佔阿富汗北部,外來“聖戰”分子發揮了一定作用,儘管塔利班高層強調要對“聖戰”分子進行管控,但在實際戰鬥過程中很難做到。
他介紹説,新生代塔利班戰士相比20世紀90年代的老兵而言具有更強的“聖戰觀”。塔利班基層士兵與“基地”組織分子互相非常熟悉,甚至長期並肩作戰,如果塔利班高層徹底切斷和“基地”組織的聯繫,將可能導致本組織內部發生分裂,或對自身產生反作用。此外,塔利班近年來也與激進組織“哈卡尼網絡”逐漸融合,喀布爾近年來發生的重大恐怖襲擊多為該組織所為。
這名南亞事務專家同時表示,各國承認塔利班政權合法性的前提,是確保阿富汗不能存在威脅自身的恐怖組織,對此,中國、俄羅斯、伊朗、中亞諸國都有同樣的訴求。
環球時報-環球網報道 記者白雲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