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6月19日上午10點,海梅·阿雅·維哈拉諾(Jaime Aya Vejarano)動身前往距離住所僅有10分鐘路程的投票站,參加哥倫比亞總統選舉的第二輪投票。
和首輪投票一樣,維哈拉諾在左翼競選聯盟“哥倫比亞歷史公約聯盟”候選人古斯塔沃·佩特羅的頭像上畫下一個大大的叉,支持他成為哥倫比亞下一任總統。
“我厭倦了這個國家多年的不平等,想給改變投上一票。” 維哈拉諾對新京報記者説道。投票完成後,他只能靜下心來等待。當天下午4點,部分結果開始公佈,直到5點30分,維哈拉諾終於可以確定自己支持的佩特羅成了最後的贏家,隨後和家人一起歡呼慶祝。
波哥大的集會現場同樣熱鬧非凡。“我叫古斯塔沃·佩特羅,是你們的新總統。”在得知獲勝消息後,佩特羅衝着支持者高聲喊道。他和競選搭檔弗朗西亞·馬爾克斯高舉雙臂,向聚集在他們周圍的選民揮手示意。在這場選舉中,佩特羅創造了歷史,成為哥倫比亞首位左翼總統。
在喧鬧過後,佩特羅及其團隊仍要冷靜下來解決嚴峻的現實問題。幾十年來,哥倫比亞經濟增長乏力、貧富差距擴大、腐敗以及社會治安惡化等問題長期存在。新冠疫情更是讓整個拉美地區經濟發展都備受衝擊。
挺過選舉大關仍不是結束,對於佩特羅而言,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9日,哥倫比亞波哥大,左翼競選聯盟“哥倫比亞歷史公約聯盟”候選人古斯塔沃·佩特羅的支持者慶祝選舉獲勝。圖/IC photo
左翼總統
得知佩特羅獲勝後,其支持者在街頭巷尾搞起了慶祝活動。
從潮濕的加勒比和大西洋海岸到安第斯山脈和亞馬孫盆地的偏遠城鎮,數百名佩特羅的支持者走上街頭擁抱在一起,在哥倫比亞中部的比亞維森西奧市,還有人冒着傾盆大雨,一邊騎着摩托車,一邊按着喇叭穿越街道,慶祝這一歷史性的勝利。
哥倫比亞國家民事登記處初步計票結果顯示,佩特羅和獨立參選人魯道夫·埃爾南德斯的得票率分別為50.44%和47.31%,佩特羅領先後者近72萬張票,贏得總統選舉。由此,佩特羅成為了哥倫比亞首位左翼總統,其競選搭檔、環保活動人士馬爾克斯也突破歷史,成為了哥倫比亞首位非裔女性副總統。
長期以來,哥倫比亞一直由傳統右翼執政。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指出,近些年來,哥倫比亞社會經濟狀況不斷惡化,生活條件持續下降,貧富不平等加劇,民眾的不滿情緒也在上升。受到新冠疫情和俄烏衝突的影響,哥倫比亞的社會問題更是雪上加霜。
從闖入決選的兩名候選人也可看出,哥倫比亞選民迫切地想要改變現狀。美聯社指出,選民在首輪選舉投票中拋棄了長期執政的中間派和右翼政客,轉而選擇了兩個反建制、有一定民粹主義色彩的候選人。
“求變”也是拉美選民較為突出的一個特點。上海大學特聘教授、拉美研究中心主任江時學對新京報記者表示,其實,從拉美地區整體政治來看,拉美選民“人心思變”的情感尤為強烈,在執政黨表現不佳時,他們很願意換上持其他意識形態主張的領導人,從而導致拉美政治經常會出現“鐘擺現象”,不時擺向中、左、右。
當地時間6月19日,維哈拉諾參加哥倫比亞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受訪者供圖
對於維哈拉諾而言,佩特羅才意味着徹底的改變。“我投票給佩特羅是因為,他承諾將為哥倫比亞的和平努力,為已遭受了50多年的內部暴力的原住民和非裔社區努力,我早已厭倦了哥倫比亞的不平等,想投票支持改變,支持哥倫比亞最需要幫助的人。” 維哈拉諾説道。
求變也是佩特羅的承諾,他主張改革,消除不平等現象,高喊反腐敗,因此得到了許多窮人和工人階級的支持。在確認獲勝後,佩特羅也在波哥大的集會上説道,“從今天起,哥倫比亞開始發生變化,這種真正的變化將帶領我們實現充滿愛、理解和對話的政治。”
選舉結果出爐後,一切環節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佩特羅的對手埃爾南德斯迅速接受了敗選的事實。“我希望這是個對大家有益的結果,希望佩特羅知道如何管理國家,也希望他能忠誠地履行他反腐敗的承諾,別讓選民失望。”
交接工作也提上了日程。即將離任的哥倫比亞總統杜克已經在與佩特羅的通話中表達了祝賀,兩人將在未來幾天會面,開啓一場和諧、透明的權力過渡。
一場勝負明顯的選舉在某種程度上消弭了發生動亂的可能。《華盛頓郵報》指出,這次選舉在哥倫比亞歷史上最緊張、最暴力、最不確定的選舉週期後進行,哥倫比亞共部署30多萬人的警衞力量,以保障總統選舉安全進行。此前,選民擔心一場勢均力敵的選舉將會導致其中一位候選人對選舉結果產生質疑,從而進一步引發國內出現動亂。
兩負一勝
事實上,這已經是佩特羅第三次參與總統競選。
今年62歲的佩特羅出生於哥倫比亞科爾多瓦省,畢業於哥倫比亞對外大學經濟科學系,年輕時還曾參加哥倫比亞左翼游擊隊M-19(“4月19日運動”),1985年佩特羅曾因藏匿武器被警方拘留,1990年游擊隊解散後,他轉而投入了哥倫比亞的主流政治生活。
佩特羅先後擔任過哥倫比亞國會兩院議員,並嘗試在2010年競選總統,但他最終僅獲得9.1%的票數,在首輪投票中排名第四,未能進入決選。
隨後,佩特羅將目光轉移到地方領導職位上,並於2012年至2015年兩次出任波哥大市長,雖然他曾在2014年因被指控以不當方式將垃圾收集服務私有化,而遭短暫免職。但從整體來看,擔任波哥大市長的經歷仍為他增色不少。正是在此期間,他大力推動反腐鬥爭和公共事業建設,大幅降低了波哥大市的平均失業率。
國會任職經歷與地方從政經驗加持,2018年,佩特羅再次向總統寶座發起衝擊。即便最終佩特羅敗於杜克,但相較8年前,佩特羅的競選成績已經有了明顯進步。美洲理事會指出,佩特羅將800餘萬張選票收入囊中,創下了左翼政治家的紀錄。佩特羅也自此成為了選民關注的焦點。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9日,哥倫比亞波哥大,古斯塔沃·佩特羅的支持者在慶祝選舉獲勝。圖/IC photo
但圍繞佩特羅的評價一向褒貶不一。《紐約時報》指出,對於部分選民而言,在經歷了幾十年的武裝衝突後,佩特羅的過去經歷成為了一個令人擔心的問題,他們常把其看作是激進的左翼領導人。而對另一部分人而言,佩特羅的出現則是給解決不平等現狀帶來了希望。
兩次敗北也讓佩特羅學着“揚長避短”。CNN指出,輸掉2018年大選後,佩特羅身邊聚集了一些更加傳統的建制派政客,並試圖沖淡民眾對他激進經濟計劃的擔憂,逐漸把自己塑造成為某種新型進步主義的代表。
就具體政策而言,佩特羅主張改變哥倫比亞打擊毒品的方式,擺脱過去以安全為重點的政策,轉而着重説服農民自願改種古柯葉之外的其他產品。與其他支持化石燃料行業的左翼領導人不同,佩特羅將自己定位為“環保候選人”,承諾凍結新的石油和天然氣項目。
據新華社報道,不少當地媒體將佩特羅視為經驗豐富的温和左翼政治家。他主張根據憲法保證公民權益,推動社會平等,重點提升女性地位,加強對少數和弱勢羣體的保護;主張彌合國內分歧,繼續推進國內和平進程;在氣候變化、世界和平等議題上,他力主加強與國際社會合作,發展平等和多元化的國際關係。
從結果來看,佩特羅的改變無疑説服了不少曾對他猶豫不決的選民。BBC指出,佩特羅的當選標誌着哥倫比亞與保守建制道路的背離,也意味着哥倫比亞渴望一條嶄新的政治道路。
魔幻現實
據CNN報道,佩特羅有個較為出名的假名外號——奧裏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
布恩迪亞上校這個人物出自哥倫比亞著名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爾克斯的作品——充滿魔幻現實主義色彩的《百年孤獨》。在書中,布恩迪亞上校曾組織過32場武裝鬥爭,但無一例外,全部失敗。
佩特羅得名如此,或許是因為他們二人都有類似經歷,又或是因為他身上也有一定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這種特點似乎也將延續在佩特羅未來的執政之中,他希望憑藉自己的政策提議在哥倫比亞引發一場科學革命。“魔幻現實主義來自我的內心,但我的科學建議來自大腦,要治理國家,兩者都必不可少。”
此處的科學革命指的是他徹底的經濟改革計劃。
哥倫比亞大約有一半的出口收入都依賴於化石燃料,但佩特羅主張禁止石油勘探、露天開採和水力壓裂法,想要改變哥倫比亞資源依賴型發展模式轉而專注於製造業和農業。他還打算向哥倫比亞最富有的4000人徵收財富税,整體税改計劃是每年至少籌集100億美元,並將税收用於免費高等教育、保證社會公平和平衡財政赤字。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9日,哥倫比亞波哥大,左翼競選聯盟“哥倫比亞歷史公約聯盟”候選人古斯塔沃·佩特羅參加哥倫比亞總統選舉第二輪投票。圖/IC photo
對於佩特羅的支持者而言,這份改革計劃讓他們看到了實現社會公平的希望,但哥倫比亞商界人士卻沒這麼高興。《金融時報》指出,佩特羅激進的經濟改革計劃嚇壞了投資者。
“短期內,哥倫比亞的資產將出現波動。”控制風險諮詢公司副主任阿尼•德拉•昆塔納(Ani de la Quintana)表示,顯然哥倫比亞貨幣比索和市場將做出負面反應,可能還會看到大量的資本從哥倫比亞外逃。從中期來看,穆迪、惠譽等信用評級機構可能會下調哥倫比亞的評級。
長期從事拉美外貿生意的哥倫比亞人埃德加也對佩特羅的經濟改革懷有疑慮。埃德加對新京報記者表示,他擔心一旦改革施行,這或在經濟領域導致包括比索大幅貶值等其他災難性後果。
退一步來看,具體政策效果另當別論,佩特羅在政策實施環節就面臨不小的阻礙。
在今年3月舉行的哥倫比亞國會選舉中,佩特羅領導的“哥倫比亞歷史公約聯盟”在參眾兩院獲得的議席數都在總數的17%左右。新華社指出,這意味着佩特羅落實競選承諾將面臨不小阻力,他上任後亟須凝聚國內各派系共識,減少黨派對立。
除經濟問題外,新華社指出,哥倫比亞社會安全形勢嚴峻。武裝組織衝突多發,販毒團伙甚至對哥部分領土擁有事實上的控制權。如何進一步推進國內和平進程、改善社會安全環境,對佩特羅來説也是任重道遠。
微妙變化
佩特羅的上台也給美國與哥倫比亞的關係添上了一絲不確定性。
長期以來,美國一直認為哥倫比亞是其在該地區最重要、最穩定的盟友。美國總統拜登還稱,哥倫比亞是西半球民主的“基石”。《時代》雜誌指出,以往的哥倫比亞總統大多都有美國留學經歷,能説一口流利的英語,重返哥倫比亞政壇後,這些總統還在其任期內與美國保持良好關係。而佩特羅的獲勝,打破了這一模式。
不只是出身迥異,佩特羅還對以往政府領導下的美哥合作表示不滿。佩特羅認為,過去幾十年中,美國和哥倫比亞反毒品政策無疑是失敗的,他表示要將今後的反毒品政策重點放在作物替代上。佩特羅還主張修改兩國之間的引渡條約。
“或許更令拜登尷尬的是,佩特羅對委內瑞拉的態度。”《時代》寫道。
佩特羅在競選中表示有意與委內瑞拉恢復關係。2019年,美國以委內瑞拉選舉不合法為由,否定馬杜羅政府的合法性,轉而承認反對派領導人瓜伊多為該國臨時總統。馬杜羅政府隨後宣佈與美國斷交。同年2月,委內瑞拉指責哥倫比亞政府協助美國干涉委內瑞拉內政,宣佈與哥倫比亞斷交。
在選舉前,美國曾表達有意繼續與哥倫比亞新政府發展關係。但不少分析人士預測佩特羅就任總統後,美哥之間的關係或變得緊張。江時學表示,從佩特羅的表態來看,未來哥倫比亞或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外交政策的獨立性,但美國在哥倫比亞的傳統勢力範圍依舊很大,因此哥倫比亞與美國的關係不太可能發生180°的變化。
當地時間2022年6月19日,哥倫比亞波哥大,左翼競選聯盟“哥倫比亞歷史公約聯盟”候選人古斯塔沃·佩特羅講話。圖/IC photo
算上哥倫比亞,拉丁美洲有6個國家——墨西哥、哥倫比亞、阿根廷、秘魯、委內瑞拉和智利都在左翼政府統治之下。
看起來拉丁美洲迎來了新一輪左翼執政週期。江時學指出,以1999年查韋斯擔任委內瑞拉總統為標誌,拉美出現過一次“向左轉”,但是,2013年3月查韋斯去世、2016年8月巴西左翼總統羅塞夫被彈劾以及委內瑞拉遭遇的持續多年的“四重危機”(政治危機、經濟危機、外交危機和社會危機),使拉美左翼陷入了低潮。
江時學補充道,佩特羅的當選似乎説明,拉美左翼又一次東山再起。與上一次左翼浪潮相比,目前拉美的政治光譜中,左的不太左,右的不太右。雖然哥倫比亞大選的結果推動了拉美“向左轉”,但這並不意味着拉美會出現徹頭徹尾的改變。
不過,同為左翼政府,這也給國家間合作帶來了機會。據《華盛頓郵報》報道,佩特羅有意與智利和左翼呼聲漸起的巴西建立以環境保護為基礎的進步聯盟。江時學分析稱,拉美地區有許多區域一體化組織,但很多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佩特羅想要建立的聯盟組織,預計也未必會有太大的水花。
整體而言,談及對新政府的執政期待,維哈拉諾説道:“我希望在未來,哥倫比亞能做到平等,不分種族、不分社會地位,人人都能有同樣的機會,我期待和平和愛的降臨,我對新政府充滿信心和希望。”
美好的願望卻碰到了殘酷的現實。新華社指出,近兩年來隨着新冠疫情對拉美地區經濟增長造成深遠影響,拉美正處於一個社會矛盾加劇、政治波動加大的階段。目前拉美國家普遍面臨疫情反覆和經濟下滑的雙重考驗,無論左翼還是右翼政黨執政,都可能難以完全滿足選民的期待與訴求。
新京報記者 欒若曦
編輯 陳靜 校對 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