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9月15日，日本國寶級女演員樹木希林離世，享年75歲。這位“硬核奶奶”在日本電影中開創了富含哲理且人性複雜的母親形象，對比先前東亞電影中温柔順從的格式化“套路”角色，樹木希林塑造的“她”，顯然更有趣，更懷悲憫之心。
她記錄生前點滴思想的隨筆集《一切隨緣》攀上2019年度日本書店銷量第一，突破150萬冊。眼下，上海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引進出版了《一切隨緣》中譯本。今晚，“紀念樹木希林——一切隨緣地活着”新書分享會上，日本電影研究者、選片人“感恩而死”，99讀書人副總編輯、日語編輯室主任王皎嬌圍繞銀幕內外的樹木希林進行對談。
導演是枝裕和特別想“得到她的認可”
日本眾多演藝界人士在不同場合紛紛表示，在工作或演戲道路上曾受到樹木希林的指導與啓發。就連與樹木希林合作過多部作品的大導演是枝裕和都袒露：“特別想得到她的認可，也想讓她看到我的成長。”
這位看起來其貌不揚的女演員，究竟有着怎樣的魅力？細數其代表作，不管是《東京塔》《我的母親手記》《比海更深》《步履不停》中的母親，還是《小偷家族》中的奶奶，或是《橙沙之味》中的德江女士，她們無一不在平凡中努力生活，善良，堅韌，飽含温情，即使有些嘮叨甚至刻薄，也完全不讓人覺得討厭，這不正像是我們自己身邊或是記憶中的母親、奶奶或是外婆嗎？而這也正是樹木希林本人的真實呈現。
儘管樹木希林看上去客觀冷靜得讓人有些害怕，但她內心深處卻滿懷温情。“為生活而竭盡全力的人，大多會有精彩的人生”，她想“展現出人類老去，走向破滅的過程”，呈現出“淡然流逝時間深處的人類讚歌”。難怪她十分欣賞是枝裕和的創作理念——“在作品中不僅肯定人的有趣之處，也同樣肯定他們的失敗，這樣的作品非常吸引人。失敗也值得愛惜”。
從2008年《步履不停》起，到戛納金棕櫚《小偷家族》，她與是枝裕和已陸陸續續合作了6部電影，堪稱“御用奶奶”。這對忘年交惺惺相惜，是枝裕和曾在自傳《拍電影時我在想的事》中回憶説，《步履不停》中的“母親”形象一開始就是他為樹木希林打造的，“希林女士對母親的角色理解非常深入，給了我很多意見……大家往往以為希林女士經常進行即興表演，其實她是對錶演進行過細緻的考慮後才來到拍攝現場的。”
恰如本書譯者陳林俊所説：樹木希林的堅守與温情，不僅體現在其人生與作品中，也積澱在其極具個人風格的語言裏。她雖已不在人世，但讀起文字，彷彿聽她從時光列車裏娓娓道來，時而語重心長，時而詼諧俏皮。
“人生不如意才是天經地義”
雖在銀幕上低調地發光，但樹木希林私下的經歷頗為坎坷。61歲時她患乳腺癌，70歲時宣佈癌細胞已擴散至全身。丈夫為搖滾音樂人內田裕也，但她的婚姻之路上經常傳來家暴、分居等消息。
儘管生活平淡無趣，甚至有些不堪，但樹木希林從未敷衍，絕不妥協。她在與丈夫拉鋸戰式的相處中也是如此，堅決又有些狡黠。女兒5歲時，丈夫無故提出離婚，樹木希林向法院起訴離婚無效並最終勝訴，此後兩人長期分居，樹木希林獨自撫養孩子長大成人。當聽説丈夫結交了新的女友後，她沒有嫉妒地大喊大叫，而是説：“真的嗎？我有點生氣，不過太好了。你們打算結婚嗎？”如果丈夫説要離婚，她就説“那可不行哦”，而如果丈夫不説要離婚的話，她就會説“需要的話，我們可以離了哦。”她始終認為，丈夫“擅於成就他人”，“和丈夫的相遇，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財富”。她堅信，在婚姻生活中，“只要自己把基礎打牢，這個家就不會散”。
回顧樹木希林的成長，她生於尋常百姓之家，沒有顯赫的家世，幾乎一生都在飾演配角，即使在那些廣受褒譽、摘取諸多獎項的作品中，她也都是極為普通的角色，一如芸芸眾生的你我。
但恰恰是身處平凡人生，樹木希林學會了剋制、達觀與堅守。她告誡我們要剋制自己的慾望，不過分奢求，凡事量力而為，適可而止，“人一旦有了慾望和執念，就會成為弱點，容易被人趁虛而入。”她學會了釋懷，“人生不如意才是天經地義。我不會感慨人生，也不會不切實際地奢望幸福。”
她在書中寫道：我總覺得“我的人生真不錯啊”，遇到不順的時候，也只會想“自己還不夠成熟啊”，這樣也就過去了。“不應該是這樣的”……當自己設定的目標沒有實現，或是自己期望的幸福沒有成真時，我們往往會這麼想。但是，這個目標是你真正期望的嗎？會不會只是別人的價值觀，或是跟別人攀比後產生的羨慕呢？也許我們應該重新審視自己。既沒有金錢，也沒有地位和名聲，也許在旁人看起來這太平庸了，但只要本人有真正喜歡的事情，覺得“好幸福啊”，那他的人生就可以説是閃耀奪目了。
<<<延伸閲讀·書摘節選
▲如果認為生病就不好、健康就好，這樣的人生太無趣了
我在癌症治療前後，生活品質沒發生什麼大的變化。在電影《神宮希林我的神》中，我嘴上説着“你們要體恤老人哦”，但又是爬石階去參拜神社，又是在神宮林山上漫步。我並不是硬撐着裝作精神，那就是我自然的樣子。我覺得，這不是由於醫學治療，而是來自內在狀態。血液運行與營養吸收情況是身體狀態的基礎，它們與我原本擁有的生活習慣與心態直接相關。如果內心的問題不與通過醫療進行縫縫補補、切除病灶的技術相結合，那也許無法獲得真正的健康。
正如事物有正反兩面，事物既有其善的一面，也有其惡的一面。這種東方式的思維方式進入了我的身體，從而產生了向宇宙這種宏大存在進行祈禱的行為。我覺得這樣才使人完整，讓他生機勃勃。只有承認任何情況都有其善與惡，人類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強大起來。如果認為生病就不好，健康就好，那這樣的人生太無趣了。
▲曾與我有緣的人，我希望你們都閃閃發光
我執着的形式發生了變化，今年（1988年）8月，我結束了與我共事長達27年之久的經紀人的合作。28年前，當我進入文學座時，是她在窗口收下了我的申請書。從那之後，我們一直合作至今。
如今我總是在想，曾與我有緣的人，我希望你們都閃閃發光，都能充分發揮你們被賜予的生命的價值。這麼説起來好像有些自大，我開始執着於生命價值的發揮了。我的經紀人無法經營自己的人生，也沒能顧及自己的家庭，因為我佔用了她的全部時間。當我考慮到她的人生的時候，我問自己，我個人值得她如此犧牲嗎？
於是，我決定和她分開，並從此關閉事務所，也不再聘用新的經紀人。這一方面是我對前任經紀人的肯定，同時我也想結束之前長年以來的習慣，斬斷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梳理一下自己的周邊。
▲我覺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自己長得不好看
活到現在，我覺得自己最受益的，就是自己長得不好看。我覺得自己長得很普通，但別人認為我不好看，於是我想，自己可能確實不好看吧。結果，我居然進入了美女如雲的演藝界。如今我的戲路已經寬起來了，但是在以前，連女傭都是美女在演。所以，我很早就認識到了自己長得並不好看。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可以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過男人，也就是説，他們跟我判斷的一樣。選還是不選，那就是自己的緣分了。 因為長得難看，所以沒人會關注我，於是我就可以自由地判斷他人。到現在為止，我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男人，其中也有些人真是一言難盡，不過我也都充分理解。這就是長得不好看的好處吧。
▲女人還是強大些好
女人還是強大些好。如果不夠強大，那就無法支撐起整個家庭。即使不用這種強大來為“男女平等”而奮鬥，那也可以尋找個更加適合女性的地方，在那裏變得強大起來，那麼，這個世界也會因此而更加美麗吧。
圖片：劇照、出版方
編輯：許暘
責任編輯：黃啓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