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無聲的控辯,聾人女孩選擇做律師

由 豆更生 發佈於 綜合

這個年輕的女孩卻選擇了這條“艱難、未知的路”。今年,譚婷成為全國首位通過國家法律資格考試的聾人。

普法講座上,譚婷與一位聾人女孩交流。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文 | 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編輯 | 陳曉舒 校對 | 李立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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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婷蒙了幾秒。她看到會議室裏有兩種“聲音”——老人們熱絡地聊着天,寥寥十幾人在打手語交流。

手語翻譯提醒她:“很多人看不懂手語,你能説一説講座的內容嗎?”

在五六十雙眼睛的注視下,譚婷緩緩比畫着自我介紹,一個字一個字地説,説話時音量高,咬字重,尾音有些含混不清。

她臉上一直掛着笑。儘管戴着助聽器,她依然無法聽見任何説話的聲音,尖鋭的聲響傳入耳內,她才能感知到一絲細微的響動。對於這個28歲的聾人女孩而言,在這裏,微笑是唯一的通用語言。

這是實習律師譚婷做的第一場普法講座。她試圖用文字、口語和手語三種方式,解釋一個法律問題,“高空拋物有犯罪的可能性嗎?”

聾人當律師,聽起來似乎有些天方夜譚。與外界溝通的障礙,將這個羣體隔絕在了主流生活之外。在聽人(聽力健全人)看來,“聾人聽不見,説不清楚話,甚至無法説話,怎麼和人溝通,幫人打官司?”

這個年輕的女孩卻選擇了這條“艱難、未知的路”。今年,譚婷成為全國首位通過國家法律資格考試的聾人。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律師,她要克服的困難遠不止“聽不見”這一件事。

考中的譚婷,每天幾乎都最後離開律所。受訪者供圖

“法治荒漠”

3月30日下午,重慶大渡口區殘聯的一間會議室裏彷彿分出了楚河漢界,區隔開打手語的聾人與聽人(聽力健全的人)。

手語之間的交流熱烈,你來我往。譚婷講“從不同樓層丟下一顆雞蛋”的故事。聾人們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不停打着手語回應。

聽人反應各異,有人的目光不停在聾人之間流轉,偶爾學一個手語動作,做個往上拋的手勢,一邊説,“丟出去”。有人坐直身子,仰起頭,讀着ppt上的字,上面是《民法典》裏關於高空拋物的規定。

譚婷打手語的速度越來越快,表情搭配手上動作,漸漸無暇再顧及口語,只在飛速打完一句手語時,停頓高聲問大家,“對不對?”

實際上,她接收不到任何聲音的回應。

幾位聾人是手語普法講座的熟面孔了。以往的講座,譚婷都會收到反饋,“以前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是違法的。”

這一次,一位聾人上前拉住她,興奮地比畫。告訴她,“生活中見到很多高空拋物,但他們完全不知道,高空拋物是違法的,可能承擔民事責任,還可能承擔刑事責任。”

聾人獲取信息似乎總是滯後許多,即便通過自己的努力也很難觸及到這些信息。一位聾人大爺手裏攥着一張公交卡,譚婷打着手語問他,“沒有領免費的公交愛心卡嗎?”大爺面露疑惑,急切地打着手勢,“什麼是愛心卡?”譚婷便從包裏翻出愛心卡和殘疾證,一步步教他怎麼辦理,他咧開嘴笑,雙手握拳豎起大拇指,往下彎兩下。

譚婷接到過各樣的諮詢,聾人們不知道自己能享受哪些福利政策,比如生育補貼、殘疾人補貼;遇到問題時,他們不知道應該找哪些部門求助。甚至有不少聾人問過譚婷,想離婚應該怎麼做?去哪裏能辦理?

很難去統計,在全國,像這樣的聾人有多少。“聾啞人的法律意識,維權意識,薄弱到一個無法形容的地步。”唐帥是譚婷所在律所裏唯一會手語的聽人律師,他的父母也是聾啞人,很多聾啞人喊他“唐法師”。

他看到的是,能與聾啞人無障礙溝通的律師,全國範圍內寥寥無幾。“聾啞人也想平等地參與社會生活,參與法律生活,當他們的合法權益被侵害時,有門可訴,當他們觸犯了法律時,可以彌補和補救。但這些對他們而言,非常非常難。”

在唐帥看來,聾啞人的圈子已經形成了一個閉環,遠離了主流社會,他形容,這個圈子好比是法治社會里的一片荒漠。

缺失一環的溝通

2017年,剛大學畢業的譚婷在網上看到唐帥招聘聾人助理的信息,她看過這位手語律師的報道,知道他幫助過很多聾人。

譚婷發去信息,“我能夠來做點什麼嗎?”

當時,幾乎每天都有聾人找來律所求助,發來線上諮詢的聾人更是不計其數,而律所懂手語的律師只有唐帥一人,無暇顧及。其他聽人律師嘗試學習手語,往往今天學了幾句,過幾天又全忘了。

譚婷和幾位聾人大學生就這樣進了律所。她要做的是聽人律師和聾人當事人之間的溝通橋樑。

但剛進律所,譚婷就感到了挫敗。唐帥一看她打手語,便直搖頭。她打的是特殊教育學校學來的“中國手語”(普通話手語),而唐帥打的是聾人圈裏慣用的“自然手語”(方言手語)。

“這之間差別太大了。”唐帥説,自然手語是聾人依靠視覺進行的象形表達,而中國手語的詞彙和語法是一套人為設計的體系,很多詞語比畫時使用的拼音字母,比如“TS”,可以代表“唐帥”,也能在不同語境裏指稱“泰山”“唐詩”等含義。

語法上的差異帶來的歧義更甚,中國手語的語法更接近於聽人的表達。譬如,你用中國手語比畫“滅火”,聾人先看到滅火的動作,再看到“火”,“他可能以為火滅了,又着了。”

來諮詢的聾人,只有少數人識字,發來的文字,是一串詞語的組合。更多的聾人只能依靠手語,他們大多很激動,重複打着手語,“騙我,借錢,我。(我借錢給他被騙了)”。皺眉、撇嘴,喉嚨不時發出聲音,手勢、身體動作幅度很大。譚婷打手語問他,你和他什麼關係?他們會重複回答,“他,借錢”。

也有聾人告訴譚婷説自己被人打了,譚婷問他,什麼時候被打了?他回答不上來,就講一大堆事情,想到什麼講什麼。

聾人的手語裏涉及各種地點、人名的方言表達,譚婷很多看不懂,她不斷打出自己猜測的意思,直到對方能看懂,兩個人才能確認完成。

看懂一個聾人諮詢的問題往往就需要幾十分鐘。轉述給律師時,律師提醒她,漏掉了一些問題,一來一回多次,密密麻麻寫了一整張紙,才能瞭解一個當事人大致的信息。

譚婷的法律書和記錄案子的一些筆記。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與聽人律所的溝通,也讓譚婷感到懊惱,“我自己知道,但我沒辦法説出來。”

因常年在特殊教育學校,平日裏開口説話的機會少,譚婷長期處於一種“失語”的狀態,她的聲帶退化,吐字時聲音含混連成一片。

很長一段時間,與正常人溝通的障礙讓她陷入尷尬,去超市結賬時,她看錯了價格的小數位,收銀員會“啪啪”拍幾下收銀台,台上的小物件都被震動起來。車上沒有報站的字幕,她坐到了終點站,司機會衝到她面前,大吼着催她下車。

譚婷怯於開口,她聽不到回應,只能從對方的神情裏讀出些許信息,溝通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環,她嘆着氣説,“盲隔離了人與世界,聾隔離的是人與人。”

初中時,一次放假回家,張口和父母説話時,她突然發現,父母聽不懂她在説什麼了,她口型誇張地喊爸爸媽媽,他們依然很茫然。

她一度崩潰,以為自己不能説話了。回學校後,她找到一位聽人老師,張口説給他聽,也讀課本上的詩,老師鼓勵她,以後可以多讀出來。沒有人真正告訴她,她的發音到底對不對,她只能使勁説,重複説,讓自己保持説話。

直到有了手機,把語音翻譯成文字的軟件,才給了她實時的反饋。她用來練習發音,自己摸索着説,看文字翻譯準確了,她便判斷自己説對了。

起初翻譯出來總是一串亂七八糟的文字,一個詞要讀上百遍、千遍,她才能看到準確的文字。糾正一些字的發音很難,現在她依然發不清楚l和N,S和SH的區別,口型相似的詞語,更讓她困惑,比如兔子和肚子,她只能囫圇發音。她無法判斷髮聲音量的大小,説話總是很用力,往往感覺到嗓子腫痛,才意識到發聲時用力過猛。

高冬梅律師記得,最開始哪怕譚婷説話很慢,她也只能猜出幾個字,一句話需要她重複説兩三遍,才能聽懂。

“學習知識,會讓我有安全感”

譚婷是在8歲時失去聽力的。記憶裏小學的教室牆上剛貼上標語,“請説普通話”,但“還沒系統接觸普通話,我就聽不到了”。

時隔20年,譚婷關於聲音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她只記得最開始是耳朵裏的疼痛,慢慢聽聲音變得模糊了。醫生診斷是中耳炎,在她的耳後和手上插上銀針,治療後情況更糟糕了,父母在耳側大聲説話,她幾乎都聽不見了。

父母帶着她到攀枝花、昆明的大醫院,醫生診斷為神經性耳聾。

山村裏沒人知道,一個聽不見聲音的女孩該怎麼上學,她只能輟學在家。過去一起玩捉迷藏的小夥伴,一見到她就跑了,村裏人看着她,嘴巴開開合合,她“只感受到一片死寂”。事發後很長時間,女孩陷入了難以抑制的自卑情緒裏,這個世界上只有她聽不見?她一度以為自己是怪物。

白天父母去地裏幹活,弟弟去了學校,她一個人在家,翻家裏的課本和字典,拼着拼音讀,抄在紙上記下來,“做夢都想上學”。

再回到學校已是五年後。父母偶然得知西昌有接收聾兒的特殊教育學校,帶着她去,學校只有一、二、五年級,13歲的她重讀二年級。老師用手語上課,她才開始學習手語這門“第二語言”,很費勁地跟上功課。

特殊教育學校是在一所普通小學校園裏,相隔一扇鐵門。課間時,普通學校的學生路過,指着比手語的他們笑,長期在異樣的眼光下,譚婷寫道,“我們就像關在籠子裏的奇怪的動物。”

學校是封閉式管理,外地孩子只能在寒暑假回家。譚婷不讓父母來接,自己坐五個小時的大巴回家,老師叮囑她,不要在外面打手語,一些壞人知道你是聾人,把你拐走了怎麼辦?

初中時她去了樂山一所特殊教育學校讀,離家更遠一點。有時候坐公交車,看到有人打手語,旁邊的人會下意識緊緊捂住自己的包。

有一天,班裏一位女同學沒來上學,父母找來學校,譚婷才得知,女生失蹤了。在公開場合打手語一度變成她的禁忌。

父母和她也只能通過文字交流。父親只讀了小學,母親不識字,為了和她交流,母親提出要跟着她識字,翻得皺巴巴的小學課本又派上了用場,有時候母親學得不耐煩了,把課本丟在一邊,擺手搖頭,“太難了,不學了,”但過不了多久,她又會重新拿起課本,一筆一畫描着字。

16歲時,譚婷在學校藝術團第一次接觸到舞蹈。剛開始跳得很僵硬,同學打趣她跳起來像個機器人,她便把課間、週末都用來練習,甚至看書時也會壓腿練基本功。

2009年,她被成都殘疾人藝術團選中,參加了全國舞蹈比賽,還見到了跳《千手觀音》的舞蹈家邰麗華。“周圍的人肯定會有這樣的聲音,你聲音都聽不到,怎麼去跳舞,可你看她們,還是可以跳得這麼優秀。”譚婷説。

譚婷參加大學藝術團的手語舞表演。受訪者供圖

進入殘疾人藝術團當舞蹈演員,是一條對聽障人士來説已經較為成熟的路。但譚婷還是更希望能讀大學,像普通人一樣學習知識,以後也能從事腦力工作,“學習知識,會讓我有安全感。”

考上大學時,譚婷記得,特殊教育學校旁邊中學的老師很是吃驚,“聾人也能考大學嗎?”譚婷説,“我們只是聽不到,其他都和大家都一樣,我們想做什麼,也可以通過努力做到。”

成為律師

很難説清是哪個案子讓譚婷決心要考法考,成為一名律師。

聾人的求助大多在下午或晚上,也有很多人在工廠打工,週日休息時發來視頻,情緒都很激動。譚婷沒辦法獨立給他們解答疑惑,等待律師答覆的時間,有的聾人不肯掛斷視頻,臉上一直掛着很焦急的神情。遇上律師忙案子的時候,等待的時間更長。

有一次,有聾人表露出想不開的情緒,甚至有輕生念頭,譚婷急得不行,但當時她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法盲,她能做的似乎只有陪他聊聊天。譚婷心裏很不是滋味,如果她多學習一點法律知識,也許能更好地幫助他們。

經常有聾人來律所“報案”,有時是幾個人,有時是幾十個。譚婷記得,最多的一次來了兩百多人,很多聾人抱着被子來的,他們把錢投資到一個名叫“龍盈”的公司,負責人是一位在聾啞人圈子中頗有影響力的聾人企業家。“他打着幫扶聾人的名義,告訴他們要帶着大家賺錢,大家就相信他。”

譚婷與來律所求助的聾人溝通。受訪者供圖

律師們帶着她和幾位實習生,挨個向聾人收集信息和證據。她發現,很多聾人都沒有保留證據的意識。她們和律師通宵整理材料,沒地方住的聾人就整夜坐在律所裏。

還有聾人拿着一堆照片,告訴其他聾人,自己在國外開公司,可以給他們提供工作機會,只要能借錢給他,以後翻番還給他。很多聾人就相信了,哪怕自己沒錢,去借錢也要借給他。來律所求助時,他們都還不明白“借”和“騙”的區別,他們只關心,“錢能要回來嗎?”

涉及戀愛與婚姻方面的諮詢也很多。有一個聾人向譚婷求助,他連續被網友騙婚四次,都是在網上認識的女朋友,還沒見過面,對方都結婚為目的,喊他準備“彩禮錢”。等到他轉錢後,對方便聯繫不上了。“同樣的套路,他就這樣被騙了四次。”

一位不識字的女性聾人,“被”嫁給一個健全人,多年來一直被家暴,她要離婚丈夫卻不同意,別人告訴她可以去起訴離婚,她試了很多次,援助律師都告訴她敗訴了。她找來律所,譚婷一看文件上寫的是“撤訴”,譚婷問她,她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

高冬梅剛接手聾人相關案件時,問過譚婷,為什麼聾人容易被騙?譚婷當時的回答是聾人都很單純。其實,聾人被騙都是有緣由的,“騙聾人的都是聾人。聾人知道他們的需求是什麼,有些是因為對錢的渴望,他們找工作很難,生活很難,想快速得到錢,有的聾人則是渴望得到感情。”

譚婷説起,感覺心裏很沉重,“我不知道怎麼講得讓你們理解,我想為他們做些什麼,這都是我學習法律的動力。”

較勁

2018年5月,譚婷和同期的4位助理下定決心備戰法考,唐帥和律所律師的“魔鬼訓練營”開始了。

上學期間,她們與社會之間像隔着一層屏障,灰色地帶被過濾了。唐帥認為,聾人要成為律師,必須上的第一堂課就是學會法律邏輯思維,“聾啞人的世界裏只有兩種顏色,黑與白,對與錯,善與惡。我們要用很多的例子來打通他們的邏輯關,告訴她們有灰色地帶存在。”

那段時間,唐帥一見譚婷,總要給她出個情景題,大多來自於他辦過的案子,要求她説話作答。

高冬梅律師講的是刑法,她把講義用文字打在ppt上。她記得,譚婷幾人當時很疑惑,犯罪的人要得到法律的懲罰,為什麼律師要為犯罪嫌疑人辯護?譚婷想起大學時候看“杭州保姆縱火案”的新聞,不明白為什麼律師要為這麼殘忍的人辯護,那時候她覺得“這個律師有點壞”。

高冬梅列舉了很多冤假錯案幫助她們理解。譚婷説,“現在能慢慢理解了,被害人的權益,犯罪嫌疑人的權益,都要保護。”

距離法考只有不到半年時間,考慮到文字講課的進度太慢,律所的律師分別幫她們找齊刑法、民法等各種課程,讓他們先自學,有不懂的地方大家再一起討論。

聽不見,譚婷只能依靠眼睛學習。要兼顧工作,凌晨五點多她便起牀,抱着書在輕軌上刷題,到律所後對着電腦就是一天,有時一看到字就感覺眩暈。

下班後,譚婷繼續學習,丈夫在律所做生活助理,他會借用唐帥家裏的廚房做一盆鳳爪,拿到地鐵口擺攤,律所每個人幾乎都嘗過“充滿愛的,特別好吃的鳳爪”。

週末時,譚婷常去書店,她喜歡閲讀,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樣學習知識。受訪者供圖

到晚上十點,坐輕軌回家時,她還會抱着真題書刷題,律所離家遠,他們得轉四趟輕軌,擔心錯過站,丈夫要盯着報站的屏幕,到站喊她時,發現妻子抱着書睡着了。

第一次法考,五個人都沒考過。通過法考客觀題考試的只有譚婷一人,她的法考主觀題成績差了10分。

在備考的過程中,漸漸有人決定退出這場“馬拉松式”的學習。他們説越學越沒有底氣,學不懂;也有説過了三十歲了,要結婚了,經濟壓力比較大,打算先去找份工作賺錢養家。

這三年,律所裏來來去去的聾人助理有三十餘人,厚厚的法律教材和真題堆滿辦公桌,少則一個月,多則半年,桌上又空無一物。

堅持下來的只有譚婷與其他兩位。唐帥記得,譚婷無數次紅着眼睛來辦公室找他,“説她覺得學習法律這個東西就是一個魔咒,太難了。”後來,他一看到譚婷表情不對,馬上説一句,“你想説什麼我知道,不用説了,我告訴你,要放棄不可能。”

轉過身,他找來譚婷的丈夫,打着手語告訴他,“你要多開導譚婷,在生活裏多製造一點浪漫,她不堅持下去可惜了。”“真是和老父親一樣的。”唐帥調侃説。

其實,譚婷之前沒真動過放棄的念頭,但每天花十幾個小時學習,腦海裏緊繃着一根弦,總有壓力過大的時候。丈夫很少説些什麼,只會默默地搬個凳子坐在她邊上,陪着她看書。

第三次臨考前,譚婷突然收到母親確診癌症晚期的消息,趕到成都的醫院時,母親的身上插着管子,翻個身都疼。這是譚婷第一次想放棄,她沒辦法離開母親幾天去參加考試。

母親卻強撐着拿手機打字,告訴她,“你必須要參加考試,你應該為自己、為社會而活,應該去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以後幫助那些底層的人。”

聾人真的能做律師嗎?

實際上,在譚婷第三次法考成績出來前,唐帥心裏也沒底,沒有人敢打包票,聾人真的能學好法律嗎?

法考成績出來時,譚婷正在醫院,她告訴母親這個好消息,母親很高興,寫道,“以後要做個好律師,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作為第一個通過法考的聾人,譚婷開始受到很多關注。她收到一些在讀的聾人學生的信息,“要好好學習,希望以後也學習法律,能加入這個團隊”。

也有人問譚婷,“你聽不到,怎麼去開庭,難道要配一個手語翻譯嗎?”

“與其來問這個問題,不如想想,怎麼能幫我解決這個問題。”譚婷正色道,“聾人除了聽,什麼都能做。”

她解釋,其實律師的很多工作都能在法庭外面完成,“我們是一個團隊,我可以和聽人律師一起辦理聾人的案子,我學習了法律知識,能夠更好地提供幫助。”

然而實際上,團隊合作裏的難題也顯而易見。即使在團隊裏,因為聽不見其他聽人律師關於案情的討論,對於案情的跟進很可能會因此滯後,她需要花更多的時間去一一溝通,填補這個“空洞”。

3月底,密集的採訪找到譚婷,她忙到晚上才有時間點開手機,每天都有十幾條新的好友請求,大多寫着,“急事,我是聾人。”依然是婚姻與借貸相關的問題居多。

譚婷發現,由於不懂法律,等到很多聾人來律所求助時,事情已經變得很是棘手了。

3月30日傍晚,譚婷接到視頻,一位聾人女生眉頭緊皺,眼圈通紅,不時捂着臉。不久前,女生的哥哥找到律所求助,妹妹被人強姦。家人都不懂手語,平時與女生的交流不多,直到女生生下孩子,才告訴哥哥自己的遭遇。哥哥馬上去派出所報了案,這一舉動嚇壞了妹妹,她拒絕與家人溝通,什麼都不願意再説。

讓譚婷意外的是,視頻一接通,女生見到屏幕裏的聾人姐姐,一下心防就卸下了。“可能是我能夠站在一個聾人女孩子的角度和她溝通,並且我在律所工作,她願意和我敞開心扉談她的遭遇。”

譚婷才瞭解到,原來,事發後,女生一直遭到對方威脅,讓她以為這件事情兩個人都有錯,她是做了見不了人的醜事,如果報警,她自己也會坐牢。

譚婷與律所另一位聾人助理。新京報記者 肖薇薇 攝

這是譚婷成為實習律師後,將全程跟進的第一個案件。唐帥告訴她,“很棘手,聾啞女孩遭到強姦的案子,幾乎都錯過了最佳的取證時間,缺少指證強姦的證據,很多聾啞人的案子,聽他們敍述完犯罪手段,我們比他們還窩火。”

“類似這樣的事情真的很多,沒有人告訴過她們,遇到這些事情時,她們應該怎麼做。”譚婷説,比起上庭辯護,聾人羣體普遍缺乏法律和維權意識這一現狀,顯然更牽動着她的心。

她拍過幾條普法視頻,都是聾人諮詢裏常問的問題,解釋“離婚冷靜期”“重婚罪”以及“案底能不能消除”。但這樣的普法視頻只能輻射到很少一部分聾人, 她想用更多的時間來做這些事,“這些事情看起來很小,如果想去把它們做好,我需要更努力地學習。”

這樣也被質疑,有人問唐帥,這是不是一場作秀,目的是要把譚婷打造成為律所的一個品牌。

“無稽之談。”唐帥聽到之後很“冒火”,“這不是個可以炒作的話題,也不是一個勵志故事,譚婷會受到關注,是因為全國近3000萬的聾啞人羣體需要得到有效的法律服務。”

在他看來,“譚婷們”必然會出現,“現在有了聾人律師,以後也會有聾人法官、聾人檢察官,甚至可能會出現專門處理聾啞人案件的法庭。到那個時候,溝通不暢的問題才能真正解決,這個邊緣羣體形成的閉環才能被打破。”

譚婷沒想那麼遠,她專注於眼下。繼續學習法律,把口語練好,專心普法講座和參與的每一個案子,“走一步看一步。”

“很多聾人看到我的行動,他們可能會更有勇氣追求自己的夢想。”她在手機裏錄唱了一首歌,叫《消愁》,聽不到曲調,她就用自己的聲音哼唱。她最喜歡裏面一句歌詞:於是可以不回頭地逆風飛翔,不怕心頭有雨,眼底有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