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編者按】“除非經由記憶之路,人不能抵達縱深”。

這句政治家的名言提醒我們,人活在時間的河流中,要理解現在,要從理解過去開始,而過去會不可避免地走向未來。只是,一塊礁石、一處險灘、一波洪水都可能是命運翻轉的因素。

那些因為某起事件、某個人物、某次意外成為新聞主角的普通人,又會走向何方?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是否得到救贖?那些在風中飄的答案找到了嗎?

他們,也是我們。

章瑩穎遇害至今三年,遺體仍未被找到。近日章父表示,他們至今沒獲賠;對有人認為他獲賠很多的猜測,他説“心快裂開了”。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視頻編輯 吳佳穎(03:28)

“她寫了什麼?你讀給我聽聽。”葉麗鳳不識字,盯着日記本問。

“最近發生了好多事,或許一直髮生了好多事,沒時間整理,卻一直在感觸:時常頹廢,什麼事都不做,打不起精神,放縱的一天。為什麼這麼拼?這麼累?活着究竟為了什麼?一天開始又過去,我怎麼樣,世界卻依然向前、紋絲不動……

今天打電話給爸爸説:老爸,你管老媽的錢管得太緊了。爸爸説,女兒呀,老爸是想把錢省下來給你讀書用啊!是呀,我有什麼資格因為感情,因為懶惰而荒廢呢?”

那厚厚的日記本里,記錄着女兒章瑩穎的喜怒哀樂,葉麗鳳此前從未碰觸過。7月8日,她聽着日記中的心情,想起此前活蹦亂跳的女兒,她的快樂、困惑與收穫,都一去不復返。葉麗鳳淚流滿面,一邊呼喊:女兒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章瑩穎的照片,擺放在書架中間。 本文圖片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2017年4月,27歲的章瑩穎帶着夢想飛往太平洋彼岸,計劃在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進行為期五年的交流學習。兩個月後的一天,她突然失聯了。

此事很快在中美引起轟動,美國聯邦調查局隨後逮捕了28歲白人男子克倫特·克里斯滕森——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物理系博士。他綁架並謀殺了章瑩穎。案子歷經偵查、審理、起訴、開庭,兩年後,克里斯滕森被判處終身監禁,且不得假釋。

在實施謀殺前,克里斯滕森曾去過學校心理諮詢中心,透露其有心理問題。今年6月24日,美國法院駁回了章瑩穎家人對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兩名心理顧問的訴訟。父親章榮高説,考慮隔着一個太平洋,以及語言和文化的差異,他們最終放棄了上訴。

案件告一段落,傷痛卻永遠無法停止。三年過去了,生死兩茫茫,章瑩穎的遺體至今沒有找到。

事發

2017年4月24日,章瑩穎飛抵美國,去了嚮往已久的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

這所世界著名的公立研究型大學與中國頗有淵源,上世紀初,伊利諾伊大學接收了大批庚子賠款的中國留美學生。

女兒到美國後,葉麗鳳不放心,每天給她打微信視頻。因為有時差,她們經常不分晝夜。半個月後,她改成每週打一次,時間定在週日上午八點到九點——章瑩穎經常一邊跟母親聊天,一邊準備晚餐煮麪條。

初到美國的章穎瑩心情是愉快的,夾雜着一絲孤獨與傷感。她在日記本里記錄下了這段時間的經歷和心情——

“2017年4月30日,到美國一週。伊利諾伊州大學很美,有中山大學的味道和感覺,其實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但隨之而來,心裏是慌的,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在美國,第一次完全獨立地生活。從辦公室回來,面對的依舊是自己。這種感覺有點落寞。但是我卻依舊想嘗試。

她偶爾在日記中流露出不適:“大風天,又冷,雨又大,獨自一人在這陌生的國家,路上看不到幾個人類。只有身邊一輛輛車飛過又飛過……在路邊等公交,我凍成了一雕塑,不回頭,頭髮會亂;別轉身,步伐會亂。”

即便如此,她積極適應美國的生活,不允許自己有太多情緒。6月1日,她在日記中寫下生活安排,包括學習、跑步、早飯……最下面,她寫了一句: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 !(短暫的人生拒絕平庸。)

2017年6月9日,章瑩穎從學校回公寓,吃完中飯又出了門。下午1點39分,她給一租房機構管理員發去一條短信,告訴對方,她準備2點10分過去簽訂房屋租約。

那一天,她穿粉白色上衣、牛仔褲,一雙白色網球鞋,頭戴碳色棒球帽,背一個黑色的揹包。據監控顯示:1點35分,她上了一輛公交車。1點52分,她在斯普林菲爾德街和馬修大道的交匯處下了公交車。之後,她試圖攔下另一輛公交車,沒有成功。她向北走,在東南方向的一樹蔭處停下。

下午2點,一輛黑色“土星阿斯特拉”轎車出現。它兜了一圈,隨後停靠在章瑩穎旁邊。兩人進行了簡單的交流。2點04分,章瑩穎上了車,坐進前排副駕駛位置。車子一路向北,消失在北古德温大街。

司機叫克里斯滕森,是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的物理系博士。他在學校做物理學助教,並連續幾年被評為優秀助教。一位學生記得,克里斯滕森看起來博學、温和,而且很受學生的尊敬。

另一面,這位助教曾去過學校心理諮詢中心,他自稱青少年起就有抑鬱,經常覺得孤獨和絕望,不想活了,並有好幾年的酗酒和藥物濫用史。他沒有朋友,除工作之外,只和妻子一人聯繫。前一段時間,妻子想和他分居,他不同意。最終,兩人形成一種開放式婚姻,各自找了男女朋友。

章瑩穎出事的當天上午,一白人女孩在路上,也遭遇了一輛黑色轎車。司機戴着飛行員墨鏡,自稱是便衣警察,讓她上他的車,回答幾個關於附近社區的問題。他出示了警徽,但沒有掃描設備,也沒有收音機。女孩發現不對勁,報了警,並在臉書上寫下了這次遭遇。但章瑩穎沒來得及看到。

當天下午2點38分,此前聯繫的房屋管理人員給章瑩穎發了一條短信,沒有收到回覆。

克里斯滕森把她帶到公寓,想用手掐死她,但章瑩穎求生意志很強,“她怎麼都死不了,我不敢相信她還活着,所以,我把她抬進我的浴缸。我拿了一根棍子,拼命地打她的頭部。她的頭裂開了,我把她的頭砍了下來……”

彼時,太平洋的另一端,中國福建的章榮高夫婦對此一無所知。

節約,再節約

1990年12月21日,章瑩穎在福建省北部的南平出生。

父親章榮高上過初中,在一家公司幫人開車,母親葉麗鳳沒讀過書,是家庭主婦,一家人就蝸居在章榮高的單人宿舍裏。

1993年,章榮高向岳父借了3萬塊錢,修建了一棟底面積75平方米的樓房,一共三層。房子建好後,他們把一樓和三樓租了出去。那時候,葉麗鳳父母在老家水吉鎮辦電杆廠,賺了不少錢。他們房子的設計、木材、水泥、門窗等都靠葉麗鳳父母的幫忙。

那一年,兒子章新陽出生。章榮高一個月工資幾百塊錢,修房子又借了好幾萬塊錢,生活很拮据,但葉麗鳳很滿足,每天操持家務,一家人和和美美。

章瑩穎從小懂事,知道家裏條件不好,她把父母給她的零花錢存起來,用來買文具,交學雜費。

那時候,姐弟倆學習成績都好,幾乎不用母親操什麼心。

每天清晨,章瑩穎早早起牀,悄悄地爬到閣樓讀英語。為了不吵醒別人,她經常讀得很小聲,甚至把窗户和門都關了起來。她吃完早餐,帶着弟弟一起去學校。她甚至經常催葉麗鳳:“快點,快點,要來不及了……”二樓的牆壁上,她寫滿了每天的計劃。

小姨葉麗青記得,章瑩穎十來歲時,有一次給她寄了一封信,寫滿了成長的煩惱與困惑。她看完很驚訝,沒想到瑩穎小小年紀,就開始思考人生和社會。葉麗青上過高中,是家族裏“有文化”的人。

章瑩穎讀初二時,英語考了全校第一。學校召開家長會,邀請家長上台發言。父母不善言辭,想叫葉麗青去發言。章瑩穎説:“不行,必須父母中的一個去。”葉麗鳳記得,她和丈夫都不想去,在房間裏“石頭、剪刀、布”來決定。章瑩穎笑得合不攏嘴。

她也曾抱怨過父母。那時,夫妻倆因為各種事情經常吵架。葉麗風覺得,這對兩姐弟有一定的影響。初一沒讀完,章新陽就輟學了。他去廣東學做雕玉,覺得太磨人,幾個月後回了老家。他跟着一親戚做廣告,做了幾年,又去商場賣手機。

章瑩穎稱那段日子為“黑暗時光”。她保護着自己,埋頭苦讀到高考結束。

2009年夏天,她收到了中山大學環境科學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入學第一年,她就拿到了5000塊錢的獎學金。

上大學後,別人買衣服、化妝品,她從來不買。那時候,她一年學費六七千塊錢,生活費一萬多塊錢。家裏經常入不敷出,章榮高東借西借,欠下的債務越來越多。

她總告誡自己:節約,再節約,別花多了,都是爸媽辛苦賺的錢。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章瑩穎的獲獎證書。

大二的暑假,她去貴州支教,發現那邊的山區比他們家更窮。回來對母親説,“阿姐(音),我們家也不算窮,很多家庭比我們過得更苦。”她叫葉麗鳳“阿姐”(音),葉麗鳳喚她“黑妹”(音)。她還會寬慰母親説:“慢慢來吧,還有我在呢。”

生活上,她很依賴母親,無話不談。但在學習、工作上,父母無法給她任何建議和支持,只能靠她自己。

借錢赴美

2012年,章榮高進入一家發電公司,一邊做門衞,一邊幫忙開車,一個月工資3000左右。此前,葉麗鳳也曾去上過班,在家附近一家酒店搞衞生,一個月工資一千一百塊錢。她身體不好,有腰間盤突出。做了大半年,腰痛難忍,便辭職回家了。

章瑩穎每次放假回家,要不就是在閣樓看書,要不就跟朋友、老師見面。葉麗鳳擔心女兒沉迷於學習,耽誤終身大事,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她經常不回答。那時候,她又黑又瘦,看起來發育不良,也不愛打扮。

2013年,她被保送到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讀碩士。

葉麗鳳印象中,女兒到讀研究生時,才開始有愛美的意識。她開始買護膚品,每天在洗手間擦臉,很長時間都不出來。

葉麗鳳催她早點結婚生子。她被母親説得受不了,就説“好好好,我明天就帶個男朋友給你看看。”

過了一段時間,章瑩穎帶侯霄霖來了家裏,那時候她在讀研究生。葉麗鳳很高興,她把侯霄霖拉到一邊説,“你們家在北方,有點遠。但我們瑩穎喜歡你,我也就不要求什麼,只希望你能對她好。”侯霄霖跟她保證,以後都會對瑩穎好。

2016年,章瑩穎進入北京中科院植物研究所,一個月工資4000塊錢。“比她爸爸的工資還高。”葉麗鳳説,那是他們家最幸福的時候,女兒回來給她買了手機,給家裏買了空調、液化氣、微波爐。

後來,章瑩穎回家越來越少。每次回來,葉麗鳳總讓她一起睡。她説,“我不想跟你睡,你屁股翹起來,我都不好睡。”説是這樣説,她一般在閣樓看書到晚上十一二點,輕輕地走下樓來,鑽進母親的被子裏。

葉麗鳳勸女兒別太要強,有份工作就行,不然會過得很辛苦。

章瑩穎對人生的期待卻遠不止於此,她計劃出國留學五年,成為國家引進的人才,建立自己的團隊,成為“學術牛”和好老師。2017年4月,她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去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參與研究組的項目工作,同時準備即將開始的博士研究生學習。

去美國前,她跟男友已經在商量結婚,準備安排雙方父母見面。葉麗鳳本以為,女兒的婚期就在眼前,卻沒料到,她突然間出國了。2017年4月下旬,章瑩穎匆匆趕回家裏,“她説要在玉米熟之前趕到美國。”葉麗鳳不想女兒去,但沒能阻攔她。

事實上,章瑩穎也曾猶豫過,覺得時間太趕了,另外,她擔心一個人出國,與男友的感情出現問題。但最終還是前往了美國。

出國前,她去看了外公外婆,外婆拉着她的手説:“瑩穎,美國太遠了,我們不去了吧?”她安慰外婆:“你不要怕,我這邊有人介紹過去的。”她讓老人保重身體,等她以後賺錢了,每個月給他們錢用。

家裏沒有錢,章榮高去銀行貸了5萬塊錢。等不及貸款下來,他跟朋友借了2萬塊,拿給女兒去美國。但錢還是不夠,自己跟小姨借了8000塊錢。此後,章榮高一直後悔,如果當時5萬貸款下來了,女兒就不用去換便宜的房子,也許就不會出事了。

尋找、捐款與判決

章瑩穎失蹤十幾個小時後,父親章榮高才接到女兒男友侯霄霖的電話,“説章瑩穎失聯了”。那時候,他正在浙江開車送貨。接到電話後,他立即返回福建南平的家中。期間,他多次撥打女兒的電話,沒有人接聽。

他的心咯噔一下,“出事了”。

葉麗鳳聽到女兒失蹤的消息直接暈了過去。

他們準備去美國。章榮高到處借錢,他向小舅子、小姨子,甚至女兒的朋友借,兑換成一萬多美元。考慮葉麗鳳身體不好,家裏人最後決定,章榮高和侯霄霖、以及章瑩穎小姨三人先去美國。

章榮高從來沒有想過,五十多歲的他,會在這種情況下來到美國。這個遙遠的國度,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同,學校周邊甚至有些荒涼。很快,他發現這裏出行很不方便,路牌全是英文,他找不到方向,如果不是華人幫忙,他們甚至不敢出門。

事實上,事發的第二天,伊利諾伊州的華人、華僑,就開始幫忙聯繫,有一二百人發起“地毯式”尋找。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美國華人為章瑩穎做的紀念冊。

有幾次,有人説看到“章瑩穎”,繪聲繪色地描述:“肯定是她,和她一模一樣。”他們跑過去一看,除了是一副亞洲面孔,根本就不像章瑩穎。

在異國他鄉的日子,他們感受到被關心的温暖,人性的光輝;也體會被攻擊的撕裂,人心的複雜。

7月初,章榮高再次説起此事稱,他很感激美國的華人、華僑,以及愛心人士。他們一家在美國時,有人給他們送飯,帶他們去尋找,提供線索,還有人給他們捐款。但有個別人攻擊他們,説他們想移民美國,家裏有五棟房子,有轎車,想趁機去美國做生意,還有人指責他們濫用捐款。

章榮高解釋,他並不想接受捐款,但家裏條件不好,無力承擔他們在美國的開支。他們沒有美國社保號碼和銀行賬户,所得捐款進入一個受監控的信託中,他們每一筆開支都經過了理事的簽字。

事發不到半個月,FBI(美國聯邦調查局)就發現了嫌疑人,但一直沒能突破。轉折發生在2017年6月29日,當天華人為章瑩穎舉行守夜活動。嫌疑人克里斯滕森也去了,他坐在遠處的一張長凳子上,看着那些為尋找章瑩穎而來的人。他告訴身邊的女友,這些人都是為他而來,但他們永遠都找不到章瑩穎了。

克里斯滕森不知道,女友協助FBI錄下了他殺害章瑩穎的過程和細節。

第二天,美國聯邦調查局宣佈,已逮捕了一名涉嫌綁架中國訪問學者章瑩穎的28歲男子。FBI同時表示,她可能已經死亡。

葉麗鳳則在老家夜不能寐。她打電話問女兒的情況,隔着13個小時的時差,整宿睡不着覺。兩個月後,她和兒子章新陽也去了美國。

2017年8月28日,美國聯邦法官將案件審理時間定在了2018年2月27日。同年10月3日,聯邦大陪審團正式決定以“綁架致死罪”起訴克里斯滕森。

章榮高説,在美國時,他們每天都去女兒租的公寓。起初,他站在公寓外,希望女兒某個下午能突然出現。知道女兒死亡後,他們依然每天堅持去,因為妻子不相信女兒不在了。

2017年底,因為簽證到期,他們的希望落空,一家人遺憾回國。

回國後,夫妻倆經常半夜醒來,章榮高跑去女兒的房間睡,葉麗鳳用手機翻看女兒的視頻。2018年10月22日,他們從閣樓的樓梯上摔了下來,章榮高肋骨斷了4根,葉麗鳳腰部受傷了。但更深的是心裏的傷,他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2019年6月3日,章瑩穎案開庭,章榮高夫婦帶着希望第二次來到美國。6月24日,美國伊利諾伊州中部地區聯邦法院陪審團裁定,克里斯滕森綁架和謀殺中國訪問學者章瑩穎罪名成立。

同年7月18日,法院正式宣佈:克里斯滕森判處終身監禁且永不得保釋。當天,美國法官沙迪德評價克里斯滕森完全沒有悔恨,並對他表示:“當你今天被美國法警帶離這裏,等待你的將是孤獨、孤立和冰冷的生活,直到你在監獄中自然地死去。也許那一刻會讓你拿起紙和筆,向章先生和其夫人寫一句:我很抱歉。”

章榮高回憶,兇手和其家人,既沒有道歉,也沒有對他們進行任何賠償。他曾想跟他們同歸於盡,但又放不下妻子。

其後不久,辯護律師提供了章瑩穎遺骸所在的地點——伊利諾伊州中部佛米利恩郡的垃圾填埋場內。那時候,距離失蹤兩年多,因為時間太久,警察甚至找不到她的一根頭髮。

他們想讓女兒“落葉歸根”的希望再一次落空。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7月8日,章榮高在閣樓翻看女兒的遺物。

悲痛與前行

如今,章瑩穎仍是整個家庭的傷痛。

閣樓之上,她的房間依舊是從前的模樣。書櫃裏放着《半生緣》、《子夜》、《百年孤獨》等,一疊紅色的獲獎證書隨意堆在書上面。房間中央,是一張一米五寬的牀,牀頭掛着一幅世界地圖。牀邊有一張書桌,上面擺着一盞綠色的枱燈。此前,她總在這裏看書到深夜。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閣樓的書桌,枱燈,依舊是從前的模樣。

女兒出事後,葉麗鳳很少上閣樓。偶爾上來,她會看到書櫃中間有一張女兒的照片,身穿白色襯衣,頭髮垂到胸口,那是她最喜歡的一張照片。葉麗鳳心如刀割,把照片收藏了起來,章榮高很快又把它擺了出來。

三年來,章榮高經常半夜醒來,躲進女兒的書房。他在這裏抽煙,想念女兒,看她的照片,躺在牀上睡一會兒。有時候,他睡不着,早早去單位,在單位眯一小會兒。他每天渾渾噩噩,被悲痛和憤怒包圍着,覺得自己沒有了人生。有心理醫生打電話來,勸他放下過往,這個世界很多悲傷,不能沉浸在悲痛中,要走出來……他心裏卻想,那不是你的女兒,如果是你的女兒能放下嗎?

“他們勸我放下,我很難受,不想聽,我需要的是能找到她。”他説。

章榮高經常想起女兒,從前快樂的時光,更多是她最後的痛苦——她被掐住脖子,被性侵,頭被砍了下來……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氣憤。

無處發泄的時候,他深夜爬到山頂尖叫。

葉麗鳳也想大叫,但她又不敢叫,只能默默地流淚。每天早上,她去買菜,路過學校門口,看到進進出出的學生,總會想起女兒——她曾穿着同樣的衣服,進出學校,放學回家。

她經常想:“女兒呀,你説要幫助很多人,都沒有做到。你到底在哪裏呀,你是在天上,還是在哪裏,你有沒有看到我?”

他們想把市區的房子賣了,回老家彭墩村,遠離從前的記憶。在老家的殘垣斷壁上,重新修建一棟房子,安安靜靜地種菜,養豬、餵雞鴨……過完餘生。第一次從美國回來,他們把房子掛了出去,售價80萬,好幾個月都無人問津。他們後來到村裏瞭解,彭墩村不允許建新房,只得作罷。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7月4日,章榮高老家彭墩村的房子,只剩下殘垣斷壁。

此前,很多網友、甚至親戚朋友都以為他們獲得了鉅額賠款,但章榮高説,無論是兇手,還是美國那邊的學校,都沒有給任何賠償。他們欠親戚朋友六十萬,不知道如何才能還清。

6月24日,美國法院駁回他們對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香檳分校兩名心理顧問的訴訟。他們最後一絲希望落空。

偶爾,政府的人會過來問他們家的近況。7月7日,章榮高去了建陽區政府,之後又去了南平市婦聯,對方説會想辦法解決他們的生活困境。

因為悲痛和憤怒,加上經常失眠,章榮高脾氣越發暴躁,夫妻倆不時爆發爭吵。家裏的氛圍越加壓抑,兒子章新陽因此更加沉默。

章新陽在家附近的餐廳做配菜,全年無休,每天早出晚歸,中午回來休息一趟,一個月工資2700塊錢。葉麗鳳説,兒子一回家就上了樓,很少跟他們説話。

章新陽的妻子李麗説,她曾勸過公公婆婆,但他們聽不進去,她也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兩位老人走出悲傷。

去年年底,章新陽的兒子出生。葉麗鳳看到小小的人,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她抱着孫子,越看越覺得他像兒子,“咿咿呀呀的,很可愛。”那一刻,她甚至忘卻了一切煩惱。

葉麗鳳知道,媳婦其實還不想生小孩,為了他們從悲傷中走出來,才決定生下這個小孩,希望他能給家裏帶來希望。她對兒子有愧疚,因為家裏沒有錢,他們既沒有辦結婚酒,也沒有給小孩辦滿月酒,“可能還過一段時間吧。”

葉麗鳳喜歡女孩,覺得女孩更貼心,希望他們再生一個女孩。她又想起女兒,感嘆“如果瑩穎還在,應該也生小孩了。”

章瑩穎遇害三年間:生死兩茫茫
7月8日,葉麗鳳躺在閣樓想念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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