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時報記者 張浩】2月21日,俄烏開戰前夕,俄總統普京發表了一篇被視為戰鬥檄文的講話。普京在講話中談到他對烏克蘭的一個基本看法:“對我們來説,烏克蘭不僅僅是一個鄰國:它是我們自己的歷史、文化和精神空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是我們的戰友、親人……是有血緣聯繫,與我們有親情的人。”不出所料,這篇飽含深情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講話並沒有得到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的贊同。24日軍事衝突開始後,澤連斯基用俄語向俄羅斯民眾喊話,稱烏俄之間是鄰居關係,“鄰居之間總是會豐富彼此的文化。但那並不會使它們成為一體……我們是不同的,但這不是成為敵人的理由。我們想要和平地、冷靜地、誠實地決定和建設自己的未來”。
如普京所言,俄烏之間是夾雜着“血緣”“親情”的家庭矛盾,還是如澤連斯基所説,俄烏之間只是謙和禮讓、保持距離的鄰里關係呢?兩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緣與怨的源頭到底在哪裏?
以時間為點,烏克蘭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
從現今俄烏兩國關於本國曆史的官方表述中,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出生證”——成書於12世紀初的東斯拉夫地區的第一本史書《往年紀事》。這本書是古羅斯流傳下來的第一部編年史,其歷史地位大概相當於我國最早的編年體史書《春秋》。史學界認為,這部書的作者是現今位於基輔市內的洞穴修道院裏的修道士涅斯托爾。在這本書中,作者在公元852年的條目中寫下“我們這片土地開始被稱為‘羅斯土地’”,這部書也命名了一個古老族羣“羅斯人”。無論是烏克蘭人、俄羅斯人或白俄羅斯人,都將羅斯人視為自己的歷史祖先。
公元862年,以留裏克為首的一羣來自北歐的瓦良格人,在現今俄羅斯的諾夫哥羅德建立政權,史稱留裏克王朝。公元882年,留裏克王朝南下攻佔基輔,隨後遷都基輔,因此該國又被稱為基輔羅斯。基輔羅斯的統治區域大致相當於現今烏克蘭大部、俄羅斯的歐洲部分地區,以及白俄羅斯的部分地區。因為基輔是現今烏克蘭的首都,稱《往年紀事》是烏克蘭的第一部史書無可爭議,説基輔羅斯是烏克蘭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也沒有任何問題。但問題在於,俄羅斯也認為《往年紀事》是其第一部史書,基輔羅斯則是俄羅斯歷史上的第一個王朝。是不是有點亂?讓我們從王朝血統這個角度再捋一捋。
以血緣為線,基輔為何是莫斯科的母親?
沒有人知道,公元882年基輔羅斯建立的時候,現在的莫斯科在哪裏。到公元1147年,也就是基輔羅斯建立265年之後,蘇茲達爾公國的大公尤里·多爾戈魯基,在其公國西部的邊境上建立了一個名為莫斯科的小據點,據點的名字來源於附近的莫斯科河。小據點莫斯科距離當時蘇茲達爾公國的首都220公里,距離基輔羅斯的首都基輔1000公里。如果説有聯繫,那就是莫斯科的奠基者尤里·多爾戈魯基是一位有着基輔羅斯留裏克王朝血統的王公,再就是第一次寫下莫斯科之名的就是上面提到的那部史書《往年紀事》。
如果拿中國歷史比照的話,留裏克王朝如同中國歷史上創立了禮樂分封制度的周王朝,基輔和莫斯科的淵源則更像是西安和北京。現今的西安曾是周王朝的首都鎬京,周天子以此為中心,將其兄弟子侄分封到各地,建立了大大小小的諸侯國。留裏克王朝也是如此,留裏克王朝的君主們以基輔為中心,陸續將烏克蘭境內的佩列亞斯拉夫、切爾尼戈夫,以及俄羅斯境內的諾夫哥羅德、蘇茲達爾等地分封給自己的血親,建立起許多個有留裏克王朝血統的小公國。這些小公國像周王朝的諸侯們一樣,名義上遵奉基輔大公為共主,但相互間爭戰不休,甚至覬覦並爭奪基輔大公之位。
由於包括蘇茲達爾在內的古羅斯各城市歷史都可追溯到基輔羅斯時期的分封,因此基輔也被稱為“眾城之母”。這些星羅棋佈的城市以基輔為藍圖,模仿它的城市規劃和建築,構築起早期東斯拉夫文明的矩陣。
對基輔羅斯這段歷史,俄烏之間看法並不一致。普京在其去年發表的《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一文中表示,“基輔這個城市在古羅斯的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自9世紀末以來一直如此。古羅斯第一部編年史《往年紀事》為後人記下了先知奧列格對基輔的評價,‘讓它成為所有羅斯城市的母親’。後來,像其他歐洲國家一樣,古羅斯面臨着中央統治衰敗和分裂。但無論是貴族還是普通人都認為羅斯是一片共同的土地,是他們的故國”。隨後,澤連斯基回應説:“基輔羅斯是烏克蘭歷史之母,烏克蘭24個州和克里米亞半島是她親生的孩子。他們理所當然地是她的繼承人。而表親和很遠的親戚不需要侵佔她的遺產,並試圖證明你參與了這數千年的歷史和數千個事件,而你距離發生的地方也有數千公里之遙。”
雙方的説法似乎都沒有錯,但有些地方耐人尋味。如果慢慢品,那字裏行間已經有了“硝煙”的味道,以及戰鼓的前奏。
以宗教為尺,從基輔到莫斯科有多遠?
如果説早期的留裏克王朝,作為一種政治和軍事機構搭建起了羅斯人的骨骼,那從拜占庭帝國傳來的東正教信仰則給烏克蘭和俄羅斯注入靈魂。東正教與天主教、新教並稱為基督教三大流派。公元988年7月28日,在來自拜占庭的東正教士主持下,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帶着自己的兒子,同基輔市民一起下到第聶伯河水中進行集體洗禮。基輔羅斯從此將東正教奉為國教。
今天,在當年基輔人受洗的地方,建有一座高大的白色紀念柱。紀念柱不遠處的山坡上,1853年建造的弗拉基米爾大公青銅雕像手抱十字架,注視着腳下的第聶伯河水,成為基輔的著名地標。當年參加洗禮的人走出城外的那條大街,千年之後仍然是基輔的市中心——赫列夏季克大街(意為洗禮街)。以紀念柱為軸,與弗拉基米爾大公雕像相對的山的另一側,是蘇聯時期為紀念1654年烏克蘭與俄羅斯合併而建的巨型不鏽鋼彩虹型建築物“烏俄兩族友誼拱”。
在弗拉基米爾大公的大力推動下,東正教在基輔羅斯境內逐漸發展起來。與現代社會中宗教所扮演的角色不同,當時遍佈基輔羅斯各地的教堂和東正教修道院不僅是神權中心,同時也是文化、教育、藝術中心,以及政治中心和軍事堡壘。現存的基輔最古老的建築,是市中心建於1037年的聖索菲亞教堂。莫斯科現存最古老的建築,則是克里姆林宮內建於1479年的烏斯賓斯基大教堂,歷代沙皇的加冕典禮都在此進行。
東正教傳教士西里爾9世紀時創立的“西裏爾字母”隨着宗教傳播,現在仍是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等斯拉夫民族語言的字母;而隨東正教傳入的拜占庭建築風格則成為俄羅斯和烏克蘭民族建築風格的母本;源自拜占庭的教堂裝飾藝術、音樂、詩歌、習俗,深刻影響了後世俄羅斯及烏克蘭民族文化的形成。
基輔羅斯大公弗拉基米爾帶領臣民皈依東正教後,宗教領袖羅斯督主教也自然將其駐地設在基輔。基輔大公擁有政權,羅斯督主教握有神權,基輔羅斯就在這樣的架構下跌跌撞撞向前發展。一直到蒙古人入侵攻破基輔才戛然而止。蒙古人的統治打碎了基輔羅斯的固有結構,東斯拉夫地區各公國作為蒙古人的臣屬重新進行了排列組合。基輔在歷史的動盪起伏中失去其作為東斯拉夫地區政治中心的地位。隨着基輔的衰落,宗教領袖羅斯督主教的駐地也在經歷過一兩次的遷移後,於1325年固定到了莫斯科。
歷史學家普洛基認為,羅斯督主教駐地遷至莫斯科是莫斯科公國能夠成為羅斯東北部地區中心,以及形成後來的俄羅斯國家的重要原因。時至今日,俄羅斯東正教最高領袖“莫斯科及全俄羅斯大牧首”仍然被認為是從歷史上的羅斯督主教一脈沿襲下來的。可以説,東正教奠定了以基輔為中心的留裏克王朝的底色,也支撐起後來莫斯科為中心的羅曼諾夫王朝300年的穹頂。
基輔受洗的7月28日,現在是俄羅斯的全國公共假日“羅斯受洗日”。在其發生地烏克蘭,這一天也是全國公共假日“基輔羅斯受洗日”。唯一的不同是,烏克蘭的這個節假日名字裏多了基輔二字,也多了幾分“原產地保護”和“地理標誌保護”的意味。而且,烏克蘭方面並沒有止步於此。2021年8月,澤連斯基在獨立日閲兵式上宣佈,將“基輔羅斯受洗日”定為烏克蘭“建國日”,因為這一天是烏克蘭一切的開始。俄羅斯方面對此很不滿。普京日前公開強調,烏克蘭從來沒有什麼獨立建國的傳統。
從9世紀的留裏克王朝定鼎基輔,到17世紀的《佩列亞斯拉夫協定》,烏克蘭和俄羅斯兩國圍繞早期歷史的認知恩怨,就像是一場家庭內鬥,作為局外人我們很難界定誰是誰非。從當下的國際法角度來看,俄烏兩國作為平等的國際法主體毗鄰而居,彼此都是擁有固定領土、居民、政權組織的主權國家。雙方可以就歷史問題打嘴仗,但從法理上誰都無法否定對方的存在,也不可能強迫對方清洗和改變自己的歷史記憶。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是意大利學者克羅齊的名言,其實質是在強調歷史的現時性。從這個角度來看俄烏在歷史身份上的糾葛,如果僅僅是關於“我是誰”“我從哪裏來”的困惑,《往年紀事》如明月高懸,各種學術研究汗牛充棟,已經足以論證雙方共同的文化根基。至於他們之間的分歧,大概坐下來好好談談,甚至一起暢飲幾瓶伏特加,也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爭論。